“你光说一句‘还可以’,在人家听来,可能也就是那么回事儿。”
“总不能让我把工资条拍在桌子上给人家看吧?我王爱国也不是那种喜欢炫耀的人,干不出那事儿。”
“最关键的是,人家姑娘后面问了一句,直接把我问死了。”
“她问,‘王同志,我知道你有纪律,很多事不能说。可我们要是以后真的在一起了,要结婚过日子,你总不能还什么都瞒着我吧?”
“我作为你的妻子,连我丈夫是做什么的,在哪个单位,都不能知道吗?’”
王爱国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仿佛要将胸中的所有烦闷都吐出去。
“霞姐,你说,我怎么回答?”
“我能告诉她,只要我们结了婚,你去单位政审备案,成为家属之后,很多事情自然就可以知道了。”
“但这话我说不出口啊!这不成要挟了吗?好像在说‘你想知道我的底细,就必须先嫁给我’。这不成了典型的流氓逻辑吗?”
“这本身就是个悖论。人家女孩子了解你的情况,是决定要不要和你继续发展的前提。”
“而我们的纪律却是,你必须先和她确定了关系,进入了结婚流程,才能让她了解情况。”
“所以,昨天聊到最后,气氛就彻底僵了。人家姑娘很客气地跟我说,觉得我们可能不太合适,她还是想找一个工作生活都比较透明的,能知根知底的。然后……然后就散了。”
一番话说完,王爱国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瘫坐在椅子上,眼神空洞地望着食堂天花板上的吊扇。
刘建霞彻底沉默了。
她端着饭碗,筷子悬在半空,脑子里嗡嗡作响。
她终于明白了。
问题不出在王爱国身上,也不出在那个姑娘身上。
他们都没错。
错的是这种因工作性质而产生的、无法调和的矛盾。
是啊,对于这些身处科研最前沿、手握最高机密的年轻人来说,他们的荣耀和成就,是写在绝密档案里的,是体现在那些国之重器上的。
但在日常生活中,在婚恋市场上,这些荣耀反而成了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
他们不能说,不能炫耀。
他们所拥有的一切,对于不了解内情的外部世界来说,都是一片迷雾。
而婚姻,最需要的就是坦诚和踏实。
谁愿意把自己的终身幸福,托付给一个“活在迷雾里”的人呢?
刘建霞的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揪了一下,又酸又涩。
她想起了什么,脸色微微一变,看着王爱国,轻声问道:“老王,我记得……上个月,你们材料室新来的那个博士小李,是不是也去相亲了?后来好像也没下文了?”
王爱国闻言,精神一振,像是找到了“病友”一般,猛地坐直了身子。
“对!霞姐,你不说我差点忘了!”他一拍大腿,说道:“就是小李!他情况跟我一模一样!比我还惨!”
“他那个相亲对象,是大学老师,思想更开放一些,直接问他,‘你们单位神神秘秘的,是不是在搞什么危险的东西?会不会有辐射啊?影响不影响以后要孩子啊?’”
“小李当时就懵了!他能怎么解释?他总不能说,‘我们搞的是世界上最先进的合金材料,绝对安全,还能造宇宙飞船’吧?”
“他只能一遍遍地保证,单位很正规,工作很安全。可人家越听越觉得他是在掩饰,最后也是不欢而散。”
王爱国越说越激动,声音也大了起来。
“还有!还有隔壁动力实验室的张工,他谈了半年的一个对象。”
“临到谈婚论嫁了,女方父母一打听,工作单位、职务、内容,全都是‘保密’,死活不同意。”
“说我们这种单位的人不稳定,太神秘,没安全感,硬是把两人给拆散了!”
“这……这都快成咱们院老大难的光棍们普遍遇到的问题了!”
一个,是偶然。
两个,是巧合。
三个四个,甚至更多,那就是一种普遍现象了!
刘建霞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她作为后勤保障处的主任,负责的不仅仅是衣食住行、水电暖气,更重要的,是为全院的科研人员营造一个稳定、安心的工作和生活环境。
解决大家的后顾之忧,是她的本职工作!
以前,她总觉得,只要把食堂的饭菜做好,把宿舍的卫生搞好,把福利待遇发放到位,就是尽职尽责了。
直到今天,听了王爱国的这番话,她才悚然一惊。
原来,在这些看得见的物质保障之下,还潜藏着一个如此严重、如此棘手的“软件”问题!
这个问题,正像一个无形的魔咒,困扰着院里这些最优秀、最可爱的年轻人。
它挫伤着他们的感情,影响着他们的生活,长此以往,甚至会动摇他们的工作积极性!
一个连个人问题都解决不好,整天为了相亲失败而愁眉苦脸的实验室主任,怎么能指望他百分之百地投入到紧张的科研攻关中去?
这不是王爱国一个人的问题。
这是整个第七研究院的体制性问题!
是研究院的高度保密性,和世俗婚恋市场所要求的透明度之间,产生的天然冲突!
刘建霞的眼神瞬间变得锐利起来。
她不是搞科研的,不懂什么“多靶磁控溅射”,也不懂什么“梯度热处理”。
但她懂人,懂生活,懂管理。
她知道,这个问题,绝不能再拖下去了。
必须解决!
而且,这不是她一个后勤处长能解决的。
也不是王爱国他们这些醉心科研的技术专家能解决的。
这个问题,必须从顶层设计上,从制度层面上,去寻找出路。
而有能力,有魄力,也有责任去解决这个问题的,全院上下,只有一个人。
——所长,白杨。
“老王,”刘建霞深吸一口气,表情变得前所未有的严肃,“你跟我说的这些情况,非常重要。”
“你放心,这件事,我管了。”
她站起身,将自己几乎没怎么动的餐盘和王爱国的餐盘收到一起。
“你先把饭吃了,红烧肉别浪费了,吃饱了才有力气干活。天塌不下来,办法总比困难多。”
她的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果决和担当。
王爱国愣愣地看着她:“霞姐,你……”
“我什么我?”刘建霞白了他一眼,但眼神里却满是暖意,“我是干后勤的,你们在前线冲锋陷阵,我们就是给你们提供弹药、包扎伤口的。”
“现在你们不是受伤了嘛,我这个卫生员,总得想办法吧?”
“这件事,我会整理成一份详细的报告,直接提交给所长。我相信,所长一定会有办法的。”
说完,她不再多言,端着两个餐盘,转身走向了餐具回收处。
她的背影,在食堂明亮的灯光下,显得异常挺拔。
王爱国怔怔地坐在原地,看着刘建霞离去的方向,又低头看了看餐盘里那块油光锃亮的红烧肉。
不知为何,刚才还味同嚼蜡的肉,此刻仿佛又重新散发出了那股诱人的香气。
他拿起筷子,夹起那块肉,放进嘴里。
软糯,咸香,带着一丝丝回甘。
嗯,还是那个熟悉的味道。
他的心里,重新燃起了一丝希望的火苗。
是啊,他们有白杨所长。
那个总能化腐朽为神奇,创造无数奇迹的年轻人。
从无到有建起这座研究院,攻克了无数连国外都束手无策的技术难关。
这样一个无所不能的所长,或许……真的能解决他们这些凡夫俗子的“终身大事”吧?
王爱国想着,心情豁然开朗,食欲也回来了。
他拿起筷子,开始大口地扒拉起米饭。
而另一边,刘建霞将餐具放好后,并没有回办公室,而是径直走向了院里的小卖部。
她买了一个带横线的笔记本,一支崭新的英雄牌钢笔。
回到自己那间不大的办公室,她关上门,泡了一杯浓茶,拧开钢笔帽,在笔记本的扉页上,郑重地写下了一行标题:
《关于我院青年科研人员婚恋困难问题的调查与建议报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