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绝对的力量面前,所谓的规矩,是如此的不堪一击。
这句话,像一口沉重的古钟,在江家书房里嗡嗡作响,震得江卫国耳膜发麻。
他看着父亲那张布满皱纹却依旧威严的脸,又看了一眼身边脸色由白转青,拳头捏得死紧的弟弟江卫民,喉咙里一阵发干。
“爸,这个白杨……到底是什么来头?”江卫国艰难地开口,声音嘶哑。
他自诩对四九城里各方势力的脉络了如指掌,可“白杨”这个名字,就像一颗凭空出现的彗星,完全不在他熟悉的星图之内。
江老爷子没有立刻回答。
他缓缓地将那两颗核桃放回桌上的小盘里,发出“咔哒”一声轻响。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看着院子里那两棵静默无语的海棠树。
夏末的阳光透过繁茂的枝叶,在地上洒下斑驳的光影,一如他此刻复杂难明的心绪。
“来头?”江老爷子背对着两个儿子,声音里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和寥落,“我们以前总以为,来头就是父辈的功勋,是织了几十年的关系网,是关键时刻能打通的电话。我们错了。”
他转过身,目光深邃地看着江卫国:“这个白杨,他的来头,叫‘趋势’。”
“趋势?”江卫国和江卫民都愣住了。这个词太大了,太虚无缥缈了。
“没错,趋势。”江老爷子一字一句地说道,“我们还在琢磨着怎么在一部、一委里安排人,怎么在饭局上递信封,怎么论资排辈的时候,人家已经站在了浪潮的顶端。”
“‘小灵通’是什么?是一年能给国家带来几十亿,甚至上百亿外汇和利润的现金牛!是能养活几十万产业工人的生产线!是能让咱们国家在通信领域挺直腰杆子的国之重器!”
老爷子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像锤子,狠狠地砸在江家兄弟的心上。
“手握这种东西的人,他需要跟我们一样,去讲那些所谓的‘规矩’吗?”江老爷子自嘲地笑了笑,“他不需要。因为他本身,就在制定新的规矩。”
“刘有材为什么那么痛快?陈主任为什么不敢收东西?因为他们比我们更早看明白,在‘小灵通’这个项目面前,所有的人情世故,都得往后稍稍。”
“谁敢给这个项目下绊子,谁就是国家的罪人,谁就是挡着历史车轮前进的螳螂!”
江卫民的脸涨得通红,他不服气地争辩道:“爸!可我才是专业的!我在研究院搞了十几年技术,我是副总工程师!”
“那个助理算什么?他懂生产还是懂技术?让他去管华光厂,那不是胡闹吗?!”
“糊涂!”江老爷子猛地一拍桌子,震得茶杯盖子都跳了一下。
他怒视着二儿子,眼神锐利如刀:“你到现在还不明白!人家要的不是一个‘总工程师’,而是一个‘执行者’!”
“一个能百分之百贯彻他意志,确保生产线不出任何纰漏的自己人!你的技术再好,你是他的人吗?你的心,是向着江家,还是向着他白杨?”
这番话,如同一盆冰水,从江卫民的头顶浇了下来。
他瞬间面如死灰,嘴唇翕动了几下,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是啊,他引以为傲的资历和技术,在“信任”这两个字面前,一文不值。
江卫国的心沉到了谷底,他比弟弟想得更深。
父亲的话点醒了他,这已经不是一次人事安排的失败,而是一次家族战略的误判。
他们想把手伸进别人的金矿里,结果被主人家一巴掌拍了回来,连手都差点被打断。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爸,那我们现在怎么办?就这么算了?”
“算了?”江老爷子的眼神重新变得深沉,“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不是我们想不想算的问题,而是我们必须‘算了’。”
他看着大儿子,语气无比凝重地吩咐道:“卫国,你听好。从今天起,约束好家里所有的人,尤其是卫民,不许去找任何跟华光厂、跟那个白杨有关的麻烦。一个字都不要提。”
“第二,你动用你所有的关系,去查。我不要听那些虚的,我要知道这个白杨,从出生到今天,每一件事,每一个细节。”
“他背后站着谁,他的资金从哪来,他的技术到底是什么水平,他下一步想干什么。我们输了一次,不能再输第二次,更不能在不清楚对手底牌的情况下,就稀里糊涂地坐上牌桌。”
“至于卫民,”老爷子转向二儿子,语气缓和了一些,“你的事情,我会再想别的办法。工业口不止一个华光厂,你先把心沉下来,做好你自己的本职工作。”
“记住,我们江家还没到伤筋动骨的时候,一次的退让,是为了将来更好地前进。”
江卫国重重地点了点头:“我明白了,爸。”
江卫民虽然心有不甘,但也知道父亲说的是唯一的出路,只能颓然地应了一声:“……是,爸。”
江老爷子挥了挥手,示意他们出去。
书房的门被轻轻关上,房间里再次恢复了寂静。
老爷子重新坐回太师椅,却没有再拿起那两颗核桃。
他只是静静地坐着,目光投向窗外。
院子里的海棠树依旧繁茂,但老爷子的心里,却像是第一次感受到了秋天的萧瑟。
一个时代,似乎真的要过去了。
……
与此同时,在离江家大院十几公里外的一家面馆里。
白炽灯管发出嗡嗡的声响,照得桌上的油渍和醋瓶闪闪发亮。
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蒜香和牛肉汤的香气。
白杨吸溜了一大口面条,满足地呼出一口气,然后从碗里夹起一块炖得软烂的牛腩,放进对面那个年轻人的碗里。
“多吃点,小李。看你这几天跟着我跑前跑后,都瘦了。”白杨笑着说。
“白……白所。”小李的声音有些发颤,“您刚才说,让我去华光厂……当那个常务副厂长,是真的吗?”
他到现在都感觉像在做梦。
华光总厂的常务副厂长,副处级干部,手握全国最赚钱生产线的生杀大权。
这简直比坐火箭还快。
“当然是真的,任命书估计明天就到你手上了。”白杨说得云淡风轻,好像只是安排他去楼下小卖部买包烟。
“可是……为什么是我?”小李鼓起勇气问道,“我太年轻了,没经验,也……也没资历。厂里那些老师傅,哪个不比我强?我怕我去了,镇不住场子,给您把事办砸了。”
这不是谦虚,是实实在在的担忧。
他知道自己的斤两,也知道国营大厂里那些盘根错节的关系和论资排辈的传统有多么根深蒂固。
白杨放下筷子,用餐巾纸擦了擦嘴,认真地看着他。
“我选你,恰恰就是因为你年轻,没经验,没资历。”
小李愣住了。
白杨缓缓说道:“第一,你年轻,说明你是一张白纸,没有那些老国企乱七八糟的习气和人情关系。我让你做什么,你就会做什么,不会打折扣,不会阳奉阴违。我要的是一个绝对忠诚的执行者,这一点,你最合适。”
“第二,你没经验,才肯学。我会给你一整套索尼、松下最先进的生产线管理流程和品控手册,全是翻译好的。”
“你只要照着上面的做,一个字都不要改。那些老师傅经验是多,但他们的经验,是修拖拉机的经验,不是造精密电子产品的经验。他们的经验,有时候反而是阻碍。”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白杨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你是我的人。你只需要对我一个人负责。到了华光厂,你的任务有三个。”
小李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板。
“第一,品控。‘小灵通’的质量,是我们的生命线。任何企图在生产环节偷工减料、降低标准的人,不管他是谁,资格有多老,背景有多硬,你都可以当场拿下,先停职,再向我汇报。记住,生产线上,你就是钦差大臣,有先斩后奏的权力。”
小李的心猛地一跳。
“第二,学习。你要像海绵一样,在最短的时间内,把整个生产线的每一个环节,每一颗螺丝钉都给我摸透。”
“不仅要懂技术,更要懂管理,懂人心。那些老师傅,你可以不用他们的经验,但你必须尊重他们,团结他们,把他们的积极性调动起来。”
“第三,当好我的眼睛和耳朵。华光厂现在是块肥肉,盯着的人太多了。刘部长虽然信得过,但他毕竟精力有限。”
“我要你盯住生产成本,盯住原料采购,盯住成品出库。任何不正常的开销和人事调动,你都要第一时间告诉我。”
白杨说完,端起桌上的大麦茶喝了一口,看着已经完全呆住的小李,笑了笑,语气又缓和下来。
“至于你担心的镇不住场子,这个你不用怕。”
他从口袋里掏出那部红色的“小灵通”原型机,放在桌上,轻轻推到小李面前。
“刘有材部长,四机部的负责人,他的办公电话,我待会儿发给你。以后在厂里,有任何人敢不听指挥,或者有你解决不了的问题,你不用跟我说,直接打这个电话。你就告诉刘部长,是白杨让你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