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她们回到了大马士革,很难会不会遭到他人的攻击,白白葬送了好不容易得回来的生命。
让她们留在那里吧。”
“没有人想要和他们团聚吗?”
“有,但他们有更重要的事情,所以只能谢过您的好意了。”
“你他们也不准备留在大马士革。他们要去哪里?”
“去真主所许诺的地方。”代表微微提高了声音。骄傲的道,而眼泪已经从他的脸颊边流下。
塞萨尔已经明白了他的打算,他叹息着点了点头。
代表向他鞠躬,然后跪下,亲吻他的双足,随后站起,倒退着走了出去。
塞萨尔看着他转过身去,在那些期待的目光中举起了双臂。隐约可以听见他在,我们得到了允许。
那些人发出了欢呼声,随之散去。
——————
而当伊本以及他的那些同谋,狼狈不堪的带着寥寥无几的侍从走出大马士革城门的时候,即便是烈日高悬,他们依然只觉得浑身发寒,一出城门,便迫不及待地拍打着骡子,夺路狂奔。
他们想着至少要赶到下一个村庄,用自己的刀剑——碍于传统,塞萨尔还是允许他们带走了随身的武器——或者用自己的身份,逼迫那些农民或是牧人侍奉自己……
或许他们可以弄到一头骆驼和一匹马,更快的回到他们觉得安全的地方。
“你觉得他们能够走出多远?”理查望着那些仓皇的身影,若有所思地问道。
“我不知道,”塞萨尔,“这就要看,幸运的脚步更快,还是复仇的脚步更快了——但无论如何,后者总是会到来的。”
——————
“大人,我们需要水。”
一个侍从道。
“我们不能再这样跑下去了。”另一个侍从也。“骡子已经口吐白沫,它们随时可能倒毙,到时候我们靠着两条腿更是走不远。”
若换做平时,伊本肯定已经一鞭子抽了过去,但他身边那些熟悉的侍从已经因为犯了罪,而被那个可恶的基督徒绞死。
他身边只有这两个不曾犯罪的侍从,但他们既然没有犯罪,那就表明他们与伊本原本就不是一路人。只不过他们是霍姆斯人,他们的家人还在霍姆斯,比起伊本许诺的空中楼阁,他们更渴望回到自己的家中,尽早与他们团聚。
伊本并不知道霍姆斯已经沦陷,之前也有他的亲信放出了信鸽,无奈的是,塞萨尔一早便派出了莱拉和受其雇佣的一群贝都因人拦截。
他并未能收到这个重要的情报。
伊本满怀期待,以为只要自己回到霍姆斯,就可以重整旗鼓,再做打算——他回望着在月色下愈发皎洁的白色城墙,口中咀嚼着不甘与羞耻,将自己的愤怒掩藏在了僵硬的面孔下。
他们依然没能走出多远——骡子更经得起折磨,但绝对无法做到比马儿更快,也不如骆驼步子大——天色却已经暗了,在黑夜中行走是很容易迷路的,而在荒野中迷路就等于去死。
“我们确实应该找个地方……喝点水,休息一下。”
他们寻觅了很久,几乎快要坚持不住了,才找到了一处人家。
这只是一个临时的营地,破旧的帐篷——贝都因人的“羊毛屋”——不是皮革,而是羊毛制成的毯子和毛毡连缀起来的帐篷,扎在一个的绿洲旁。
走出来的人中也没有强壮的男性,只有一个胡须灰白的老翁。一个老妇人和一个少女。少女的面容被风沙摧残得不成样子,看上去更像是可以做母亲的年龄,加之容貌普通,伊本只扫了一眼。就别过头去不再看了。
这家人虽然谨慎,但还是尽其可能地招待了伊本。
伊本当然没有蠢到出自己的身份,而是伪装成了一个商人的仆从,是来打探消息的——在旁敲侧击了一番后,伊本确定帐篷里的人并不是大马士革人,也和大马士革人没什么关系,确实只是一家子贝都因人。
伊本这才放下了大半的心,即便如此,他还是婉拒了老妇人送上的羊奶,只和自己的侍从在外面在湖中打水喝。
而在他转身走出去的那一刹那,老人的笑容便消失了。
那个少女更是低声:“他一直盯着我们家的骆驼。”
是的,他们有两匹骆驼,就拴在一棵椰枣树上。对于他们这样的家庭来,这是最重要的资产,无论是沙暴还是战争来临,他们都立刻可以将自己的财物用帐篷布卷起来,扎好,放在骆驼背上,骑上它逃走。
而伊本则摩挲着自己腰间的弯刀思忖着,是用它换那两匹骆驼,还是用它来“换”那两匹骆驼呢?
最后,他还是决定了——要在这些人失去了防备的时候动手。不是他吝啬,一柄弯刀相比起他的性命来算不了什么。
问题是他担心这些贝都因人会因为担心无法尽快买到新的骆驼而拒绝他的要求——谁都知道骆驼对这种家庭有多么的重要。
还有的就是他担心他们会泄露他的行踪。
他将自己的计划给那两个侍从听。但他没有要杀死那三个人,而是,只要将他们捆绑起来,放在帐篷里。
等他们回到了霍姆斯,尽可以给这家人一笔丰厚的报酬。
他又劝道:“别担心。这里只有两个老人,一个女人,男人肯定不会离这里太远,不定他隔天就会回来了,他们或许会损失一点财产,但损失的肯定不多。我也会把我的弯刀留在这里。”
他用的弯刀当然就是撒拉逊贵族经常佩戴的“虎牙”,极其锋利和奢华,纯金的刀柄上镶嵌着宝石,哪怕换一百头骆驼也够了。
两个侍从对视了一眼。之后伊本又再三发誓,只要回到了霍姆斯,这两个人就会立即被他拔擢为亲卫,他们可以得到一栋大房子,房子里堆满了家具、器皿和丝绸——他们女儿会有一桩好婚事,儿子也会迎娶一位贵女。
这两个侍从似乎被打动了,他们点了头。
伊本决定睡一会,等到黎明之前再动手。他叮嘱两个侍从一定要叫醒他。
而在梦中,他已经回到了霍姆斯,重新成为了那个威严而又尊贵的总督——但他还没来得及梦到自己重新召集军队,再次打下大马士革,抓住那个基督徒子,并且将他折辱一番之后杀死——他就醒了。
他不可能不醒。
因为他已经被好几根浸了水的牛皮索捆得紧紧的。
他想要叫自己的侍从,却发现自己的嘴巴被一团浸了油脂的布塞得死死的,借着油脂的润滑,这块布几乎已经被墩进了他的喉咙。
他又惊,又恨,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
他再三回忆是否曾经责骂过这两个侍从,或许有吧,但哪个侍从不曾受到主人的责骂和殴打呢?这是再平常也不过的事情,何况他已经许诺要给他们一个辉煌的好前程。
他拼命挣扎着。
倏忽之间,帐篷里亮了起来。他看见了他的侍从,他们正神色肃穆地跪坐在他的身边,其中一个举着一个油灯。
而不多久。帐篷外的那三个人——两个老人,一个女孩也已经走了进来,的帐篷里顿时有些拥挤,但这几个人并不怎么介意。
侍从沉默了一会儿:“你们知道他是谁吧?”
“我们知道。你们的大军从这里经过的时候,可真是赫赫扬扬。”
一个侍从顿时露出了窘迫的神色:“你们……”
“放心吧。”那个老人只是快速的一摆手,“在烟尘扬起的时候,我们就已经藏起来了,你们并没有惊扰到我们。”
“那你们是有亲眷在大马士革吗?”
“也没有。”
“是有人提出了悬赏吗?”
“你是想要那位殿下,不,他不是一个言而无信的人。”
“那你们为什么……他准备和你们换骆驼——单凭着那柄弯刀就是一大笔钱。”
老人狡狯地笑了笑:“现在它难道不是我的了吗?”
侍从连忙摇了摇头:“不。这是你们应得的。但……”
实话,当伊本许下了种种承诺时,他也心动了,但他很快就清醒了过来。
伊本进入大马士革之前,对着那些前来求援的大马士革人,难道就没有立下过承诺吗?若不是他信誓旦旦,保证将基督徒驱除出去之后,就会给予所有的大马士革人自由和尊严——包括被基督徒们囚禁起来的拉齐斯的话……
他甚至承诺,不会触碰大马士革人一丝一毫的财产,更遑论纵兵劫掠。他是为了继承努尔丁的意志而来的——是那位伟大苏丹的继承人,当然也会如同他一般的行事。
但结果所有人都看到了。
“我们为什么就不这样看着他离去,假装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
老人嘶哑地笑了笑。
“我们在沙漠中生活。见到了豺狼就要打死,见到了毒蛇就要踩死,遇见了横生的荆棘,也要把它投入火中烧掉。
你是为什么呢?因为留在着它们在世间,必然会给我们造成伤害。今天没有,明天也会有,我们没有,我们的亲朋好友也会有。
我们非要为了那么一点仁心或是顾虑就留下这么大的隐患吗?
他在大马士革中所做的事情,我们都已经知道了,像是这种人活着是种耻辱,死了才叫人安心。
你们也不用担心,你们尽可以离开这里——我相信你们也有办法回到霍姆斯,不必担心有人追责。”
“什么?”
老人怜悯的看了他们一眼,“或许你们不知道,霍姆斯易主了。不过那位大宦官似乎并没有做出什么可怕的事情来——至少比这家伙好点,你们的家人可能还活着,即便处境艰难。”
他们这么一,两个侍从更是归心如箭。一个侍从颤抖着嘴唇,虽然知道不该,但还是坚持着问道:“我们可以用那两匹骡子换你们的骆驼吗?”
他不抱什么希望。毕竟对于这个家庭来,骆驼也很重要。
“拿去吧。”老人却爽快的道:“这里距离大马士革城不远。我听大马士革现在的主人又是那个基督徒骑士了,他一到哪里,商人们便会闻风而至。因为他总能如长角的神怪(jn)那般一翻手就拿出来一件价值连城的珍宝。
而且他为人耿直,做事公正……”
他瞧了一眼从帐篷的缝隙中透出来的天光,或许不久之后,就会有一群赶着牲畜的商人通过这里。
“我们尽可以和他们买上两头新的骆驼。”
他如此,两个侍从更是感激不尽。他们不但留下了伊本和弯刀,还将自己身上所有值钱的东西,全都留给了老人,就连缠头巾也都卸了下来。
这可是上好的棉布,老人毫不愧疚的全都收了。然后又道:“帮我把这头猪搬到外面去。”
两个侍从一人抬头,一人抬脚,将伊本搬到了老人所指出的一处山丘上。
这里现在微风徐徐,十分的阴凉,但可以想象,等到太阳升起的时候,这块无遮无挡的地方就会气温陡升,空气干燥。
而伊本似乎已经察觉到了自己的命运,支支吾吾地挣扎起来。
他用充满渴求的眼神望向那个老人,又看向侍从,仿佛在祈求,又仿佛是在威胁,但老人看也不看他:“我知道你们必然急着回去,但也会有些担忧——所以我至少可以让你们走的安心点。”
着,他抽出了那柄虎牙,欣赏了一番那漂亮的大马士革花纹,而后随手挥去,一刀便割下了伊本的鼻子。
在侍从目瞪口呆的时候,老人又抽掉了伊本嘴里的布巾,在他放声嚎叫的时候一刀插进他的嘴里,搅去了他的半根舌头。
“好了,这就行了,他没用了。”
两个侍从明显的松了口气,他们也担心一旦他们走了,这个老人会不会为了贪图赏金和伊本的承诺,将伊本送回霍姆斯。
他们在安心之余,又不由得感到了愧疚,而老人只是摆了摆手:“快去吧,你们的家人在等着你们呢。”
两个侍从转身离去。
老人望了他们一会后。也转身走向了帐篷,他没有伤害到伊本的眼睛和耳朵,因此伊本可以清晰的看见和听见,他正在大声的催促自己的妻子和孙女,叫她们将地毯和帐篷全都收起来,卷好放在骡子的背上。
他和两个侍从,自己会等在这里,等有牲畜的商队走过,但这位老人也并未全都实话,何必在这里等待呢?他们可以先去大马士革。
不过,他并没有走,而是在绿洲的椰枣树下坐下,开始慢悠悠地享受这份难得的空暇,甚至有闲情逸致给自己煮了一壶茶(撒拉逊草)。
等到茶煮好了,太阳跃出了地平线,地面的温度很快就升高了,不多会便出现了蒸腾的热浪,起初的温暖已经被灼热所取代。老人也已经脱下了身上的羊皮斗篷。
他走到伊本面前,在搅了伊本的舌头,割掉了他的鼻子后,老人马上撒了一把沙土上去止血,而且他很心的没有下刀太深,以防膨大的舌根堵塞住伊本的喉咙。
所以这只无用的肥猪还能够坚持很久。
老人回到椰枣树下,舒舒服服的躺在阴凉下,还用一片椰枣树的树叶遮挡着眼睛,只偶尔从缝隙中瞥一眼。
伊本的挣扎渐渐的微弱了下来,不是他已经快要死了——他也是接受过先知启示的人,不过这份赐福现在看起来倒像是诅咒——浸过水的牛皮索在烈日的灼烧下开始收缩,收得越来越紧,深深地嵌入他的皮肤、肌肉乃至于骨骼之中。
但死亡依然在远远地徘徊,不曾靠近。
老人很有耐心的等着,中午的时候,他拿出了一块肉干充饥。又倒出了一些冰糖来。
他确实是个贝都因人,而他和大马士革也确实没有太大的关系。一定要的话,那就是他的儿子之前成了塞萨尔所雇佣的弓箭手之一——用来阻截从霍姆斯飞来的信鸽。
做雇佣兵是个危险的活,被赖掉承诺的佣金,在交战中被误伤,在战败的时候被杀死,或者雇主认为他出卖了自己而被杀之类的事情数不胜数。
但这些事情,他的儿子都没遇到。他在得到了应有的工钱后,第二天又去了。
而在第三天,他还得到了一份额外的奖赏——就是老人现在在吃的冰糖。
他原想将甜蜜的好东西全都留给老人,但在老人的坚持下,他带走了一半。
老人又分给了自己的妻子和孙女,这里只有指甲盖大的两块,但也足够他消耗一整天的时光了,让他可以称心如意的看着这头肥猪去死。
他不认得大马士革里的人,只偶尔看着他们从自己的眼前经过。但那些人……那些男人,女人,老人,孩子……还活着几个呢?
他站起身来,在夕阳最后的一丝光线中,走向了伊本,用刀子割开了他的喉咙。
老人遗憾地叹了口气。这是他应有的结局。
但比起那些绝望的人们。他的死又是多么的轻松而又幸运啊。
老人摇了摇头,不再多想,一脚将伊本踹下了山丘,黑夜会带来狼群或是其他吃肉的野兽,风吹来的沙土很快就会覆盖掉残余的血迹,这块受到了滋养的土地会很快的生出草木,将他彻底地掩埋。
等到他化作了一堆嶙峋白骨,又有谁会记得有这么一个可憎的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