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锦绣吃不饱,奶水不足,又失血过多。孩子先天虚弱,又饿得终日嚎哭。
他们虽藏身深山,可山前就是书院,若有学生听见动静,难免生疑。
郑良策怕行踪败露,竟亲手将那孩子……掐死了。
那孩子再也没有机会长大了。
岑锦绣讲述的声音戛然而止。
屋子里死寂,喜宝连呼吸都放的极轻。
岑锦绣枯瘦的手指停在半空,维持着那个比划大小的姿势,仿佛还能触摸到那个早已成为一座小小坟墓的婴孩。
喜宝不知该用什么样的言语,才能叫岑锦绣好受一些,她能感受到岑锦绣清清淡淡的语气底下,是带着浓烈的、山崩海啸般汹涌的痛苦。
这么多年过去了,她一直无法减轻一点痛苦,这给她带来的痛苦就像一个人被丝线紧紧缠绕,一层又一层,狠狠地,勒进灵魂里,又在一瞬间把她的灵魂绞杀成碎片。
岑锦绣的肉体还在,但灵魂却是破碎的,再也聚不起来了。
“他拎着那孩子……像拎一只死掉的猫崽,”岑锦绣的声音异常平静,却比任何哭喊都更令人动容,“走到门外,随手扔进了草丛里。我听着那声音,轻飘飘的,连野狗都引不来。”
她缓缓抬起眼,看向喜宝,嘴角竟扯出一个极淡、极扭曲的笑:“你说,一个人,怎么能狠心到那种地步?那是他的亲骨肉,身上流着他的血。”
喜宝喉咙发紧,说不出话,她不知道,她真的不知道,她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我当时没动。”岑锦绣的眼神飘向窗外,仿佛能穿透时间,看到当年那个躺在草席上、血流未尽却已心如死灰的自己,“我只是看着婉婉。我的婉婉在哭,她明明那么胆小,但是一直在跟她父亲抢她弟弟。”
“那一刻,我就明白了,眼泪和真心,是这世上最无用的东西。我娘用一辈子没参透的道理,我用了不到一个月,就懂了。”
什么爱与不爱,因本身就是虚无。
她娘贪恋的玻璃渣子里面的那点糖,不过也是女子日复一日用血泪熬制的幻影。
玻璃渣子里面怎么会有真的糖呢?
“后来呢....”喜宝沙哑开口。
“后来...你应该都知道了。”
当年被搜出账簿的秦举人是一枚棋子,专门拉拢小官员与商人供奉背后的神秘人物,而郑良策就是其中之一。
秦举人被查抄之后,树倒猢狲散,郑良策通过倒卖手中的粮食加上岑锦绣手上的财产,变成了盐商,在江北一步步发家敛财。
立稳脚跟后,他又找了一批新的供奉者,拿着巨额的钱财,出现在了那人面前。
他做的比秦举人更好,于是他成了第二枚棋子,变成了管账人。
而岑锦绣的父亲也变成了一个供奉者。
知道真相的岑锦绣在这里被囚禁,郑婉婉在宅子里被囚禁,母女俩见而不得。
喜宝沉默,这就是她知道的全部事情。
“该知道的,你都知道了。还有你不知道的,我可以告诉你,”从方才就开始神情空洞的岑锦绣终于眼神聚焦,正眼看着喜宝。
窗外正午的光慢慢的转移,照进岑锦绣深不见底的瞳孔里。
“但是郑良策,”她一字一顿,清晰无比:“你要留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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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
李修勒住缰绳时,已然到了郑家的门前。
巷中格外寂静,侍卫们举着的火把发出细微的噼啪声都清晰可闻。
李修翻身下马,官靴踩在地上溅起一阵水花。
火把将湿漉漉的院墙照得如同白昼。
大人,四门已锁。侍卫长低声禀报,守城卫确认,这几日并无持郑姓路引者出城。另外,郑良策的画像已经让官府张贴。
李修抬手抹去睫毛上将坠未坠的雨珠,冷白的脸上看不出情绪。
他目光扫过朱漆大门上斑驳的铜环,最终落在门缝里透出的那一线光上。
敲门。他的声音不大,语气说不上冷酷,甚至有些谦谦君子的儒雅随和,却让所有侍卫都绷直了背。
铜环与木门相撞出沉闷的笃笃声,半晌,门内传来琐碎的脚步声和门闩被抽动的轻响。
“大半夜的,谁啊……”郑家的管事一边嘟囔着,一边将门拉开一道缝隙。
“你家老爷呢?”
他睡眼惺忪的脑袋刚探出来,昏惑的目光扫过门外人群,寻找声音的来源,最终定格在为首那人英俊到难以忽视的脸上,一下张大了眼。
“哎呦!李公子!”管事脸上瞬间春风拂面,笑的满脸褶子。
他下意识地就要躬身行礼,可这腰弯到一半,视线终于越过了李修,看清了他身后那群披甲执锐、神色肃杀的侍卫,以及他们手中的火把。
他脸上的笑容,就这么毫无征兆地僵住了,挂在脸上,进不得,退不得。
夜雨又淅沥沥下了起来,冰冷的雨丝迅速将李修深绿的官袍浸润成一片浓得化不开的墨黑。
他立于雨中,静静地看着管事,重复了那个简单的问题:“你家老爷呢?”
“我……我家老爷呢?”管事的脑子“嗡”的一声,仿佛鹦鹉学舌般重复了一遍,心知大事不妙。
他不傻,见这阵仗就晓得是出了事,正在疯狂的搅动脑汁想办法拖延。
然而李修连眼皮都未曾多抬一下,显然不打算给他任何周旋的余地。
“搜。”
一个字,轻而冷,却如同掷地冰棱。
身后的侍卫如狼似虎地涌上,一人反剪住管事的双臂将其牢牢制住,其余人则迅捷无声地鱼贯而入,冲进那片灯火通明的宅院。
只留李修一人,依旧伫立在郑家门前,身影在雨夜灯火中,眯着眼看向夜空,不知道在想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