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碰我!你是谁?!”安德烈的声音变了调,金丝眼镜歪斜,冷汗浸透衬衫领子。
幽灵没有回答。他缓缓转过头,空洞的眼窝“盯”着鲍里斯,干裂的嘴唇无声开合。但一种低沉、沙哑、仿佛从地底深处传来的意念直接灌入每个人的脑海:“基础……事实……因果……关系……”每个词都像冰锥扎进耳膜。幽灵抬起另一只手,指向鲍里斯,那手指细长惨白,指甲缝里嵌着黑泥。“去年……十二月十七日……伏尔加河……老码头……三箱伏特加……五十万……你拿枪顶着谢尔盖的腰……说‘不签字就沉河’……”
法庭死寂。连吊灯的闪烁都停了,只剩下幽灵身上散发的寒气嘶嘶作响。鲍里斯的脸唰地惨白如纸,身体筛糠般抖起来。伏尔加河老码头!那是去年冬天谢尔盖“滑倒”失踪的地方!伊万浑身发冷——他隐约听说过这事,但没人敢提。谢尔盖是鲍里斯的远房表亲,一个老实巴交的码头工人,据说欠了鲍里斯一笔赌债……五十万卢布。
“不……不是我!胡说!”鲍里斯突然爆发出歇斯底里的尖叫,唾沫横飞,“是谢尔盖自己失足!我什么都没干!”他转向法官,声音因恐惧而扭曲,“彼得罗维奇同志!这是……这是资产阶级的妖术!是反革命的幻觉!快驱散它!”
法官彼得罗维奇却瘫在高背椅里,秃顶渗出大颗汗珠,手指死死抠住桌沿,指节发白。他嘴唇哆嗦,一个字也吐不出。在这座被谎言腌透的城市里,幽灵的出现并非意外,而是必然——当语言被权力碾碎,当真相被债务淹没,总有些东西会从地底爬出来,用腐烂的指头敲打你的良心。东斯拉夫人的集体记忆里,伏尔加河底埋着多少无名尸骨?每一块冻土都渗着血泪。幽灵的意念再次响起,这次带着铁锈般的冷笑:“否认……基础事实?好……那我……帮你……回忆……”他空着的秤盘突然剧烈晃动,嗡嗡作响。
法庭的窗户猛地炸开!不是玻璃碎裂,而是整块窗框像朽木般崩解,寒风裹挟着雪片倒灌进来。风中,无数细小的、半透明的碎片旋转飞舞——是去年十二月十七日伏尔加河老码头的雪片!每一片雪中都映出模糊的影像:昏黄的码头灯下,谢尔盖被两个壮汉按在结冰的船舷上,鲍里斯狞笑着用左轮手枪顶住他的太阳穴,枪管在寒风中冒着白气。雪片掠过鲍里斯的脸,他发出杀猪般的惨叫,双手抱头蜷缩在地,皮夹克上瞬间结满白霜。旁听席上,一个曾是码头工人的汉子突然嚎啕大哭:“谢尔盖……谢尔盖他……那天求我救他……可我……我怕……”哭声像一把钝刀,割开了喀山市井生活那层麻木的硬壳。
幽灵悬浮在半空,杆秤的秤砣开始自主摆动,发出单调而恐怖的“咔哒”声。他转向伊万,意念直接刺入脑海:“你……设计……五十五万……聪明……但……基础事实……才是……锁链……”幽灵的影像波动起来,仿佛信号不良的电视画面。伊万感到一阵眩晕——他忽然看清了幽灵左脸颊刀疤的细节,那形状……竟和费奥多尔老头一模一样!那个在面包店指点他的怪老头!费奥多尔……谢尔盖……难道……?寒意比伏尔加河的冰还刺骨。他想起费奥多尔消失前最后的话:“我肯定有后手……”原来这“后手”不是计谋,而是幽灵本身!是谢尔盖的冤魂,被债务的锁链拖回人间,成了费奥多尔的“后手”?布尔加科夫式的荒诞在此刻达到顶峰:市井的债务纠纷,竟扯出了伏尔加河底的亡魂!
“现在……选择……”幽灵的意念扫过全场,杆秤的秤盘突然沉了下去,仿佛称起了鲍里斯的罪孽,“全盘否认?还是……承认……事实?”他空洞的眼窝“盯”着鲍里斯,也“盯”着安德烈,更“盯”着呆若木鸡的伊万。法庭成了炼狱的法庭,幽灵是唯一的检察官。鲍里斯瘫在地上,裤裆湿了一片,尿骚味混着幽灵的甜腥气弥漫开来。他涕泪横流,语无伦次:“我认……我认!五十万……是五十万!可谢尔盖他……他该死!他欠我钱!他活该!”安德烈律师面如死灰,金丝眼镜掉在地上,镜片碎裂。他不再说话,只是神经质地用脚尖碾着碎玻璃,发出刺耳的声响——他选择了沉默,这沉默比任何抗辩都更绝望。
幽灵的杆秤发出最后一声悠长的“嗡——”,秤砣稳稳停在“五十五万”的刻度上。他转向伊万,意念里竟有一丝……悲悯?“五十五万……是你的……但……记住……锁链……会勒紧……”话音未落,幽灵的身体开始崩解,像沙堡被潮水冲垮。杆秤掉落在地,发出沉闷的“咚”一声,却诡异地没有碎裂。吊灯恢复稳定,寒意退去,但法庭里弥漫的恐惧却凝固了。鲍里斯还在地上抽搐,像条离水的鱼。法官彼得罗维奇终于动了,他颤抖着拿起橡皮锤,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见:“本……本庭……判决……被告鲍里斯·沃尔科夫……偿还原告伊万·索科洛夫……五十五万卢布……立即执行……”锤子落下,声音微弱得如同叹息。
伊万赢了。五十五万卢布,一分不少。可当他走出斯维尔德洛夫街那栋阴森的法院大楼时,喀山的黄昏像一块浸透脏水的抹布,沉沉压下来。伏尔加河在远处泛着铁灰色的光,冰冷而沉默。他揣着那张薄薄的判决书,却觉得它重如谢尔盖的尸骨。五十五万卢布能买下“十月革命”小区最好的一套公寓,能让他离开这鬼地方……可这钱沾着谢尔盖的血,沾着幽灵的寒气。面包店排队的人群里,那个裹头巾的老妇人对他指指点点,眼神像看瘟疫;工装裤男人远远绕开他,仿佛他身上带着不祥。市井的压迫感从未如此尖锐——他赢了官司,却输掉了在这座城市呼吸的权利。东斯拉夫人的价值观在此刻显露出残酷的真相:个人的胜利在集体的沉默面前微不足道,债务可以清算,但伏尔加河底的冤魂,永远在称量着活人的良心。
几天后,伊万在伏尔加河老码头找到了答案。他鬼使神差地来到这里,冰封的河面反射着惨淡的天光。码头锈蚀的铁架下,积雪被扫开一角,露出一块歪斜的木牌,上面用烧黑的木炭写着模糊的字迹:“谢尔盖·伊万诺夫,。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但锁链勒紧时,五十万和五十五万,都是零。”字迹的笔锋,竟和费奥多尔老头在面包店柜台上的涂鸦一模一样!伊万跪在雪地里,手指触到木牌下埋着的一个小铁盒。打开,里面是一张泛黄的照片:年轻的费奥多尔搂着谢尔盖的肩膀,两人在码头上笑得灿烂,背景是伏尔加河的落日。照片背面用铅笔写着:“兄弟,债务是罗刹国的锁链,但幽灵才是最后的法官。——费奥多尔,1978。”原来费奥多尔是谢尔盖的哥哥!去年冬天,他目睹了弟弟的“意外”,却因恐惧沉默。直到绝望中,他用最后的气力化为幽灵,成了自己设计的“后手”……伊万终于明白,五十五万卢布从来不是目标,而是谢尔盖的冤魂抛向人间的钓钩,钓出鲍里斯的罪,也钓出所有人的懦弱。
当晚,伊万把判决书塞进火炉。火焰贪婪地吞噬纸张,映红了他蜡黄的脸。五十五万卢布的幽灵在火中扭曲、升腾,最终化为一缕青烟,消散在喀山冰冷的夜空。他想起费奥多尔在面包店最后的低语:“破局?小兄弟,这鬼地方没有破局,只有更深的局。”炉火噼啪作响,像无数细小的杆秤在称量。窗外,伏尔加河呜咽着,冰层下仿佛传来谢尔盖和费奥多尔的笑声,还有鲍里斯在拘留所里的嚎哭。喀山的市井生活依旧在继续——明天,面包店的队伍会更长,楼道里的尿臊味不会散,新的债务纠纷会在结冰的人行道上滋生。但伊万知道,有些东西永远改变了。当幽灵用杆秤称量谎言时,五十五万卢布的数字像烙印烫在灵魂上:在这片被谎言浸透的土地上,否认基础事实的人,终将被基础事实的幽灵追到坟墓里。而所谓的“破局”,不过是看清锁链的纹路,然后选择——是继续拖着它爬行,还是让幽灵的秤砣,把自己砸进更深的冰层。
他吹灭炉火,黑暗瞬间吞没小屋。喀山的夜,比伏尔加河的冰更冷。伊万蜷缩在吱呀作响的铁床上,听着窗外寒风刮过赫鲁晓夫楼的呻吟。恍惚间,他仿佛又看见费奥多尔老头站在面包店的雾气里,咧嘴一笑,露出焦黄的牙齿:“记住,小兄弟,当有人让你还钱……你就说,我不认识你。然后,等幽灵来敲门。”笑声在冻僵的空气中回荡,渐渐与伏尔加河的冰裂声融为一体。五十五万卢布的幽灵,从未离开。它只是沉入了喀山每个人的骨髓里,成为下一次债务纠纷前,那声无声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