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像一块浸透了墨汁的巨大黑布,沉甸甸地压在断魂谷的上空。没有风,空气粘稠而压抑,带着战场上未散的血腥、硝烟以及断魂谷特有的、令人作呕的瘴气余味。我,黑蝎子,这支令敌人闻风丧胆的精锐小队的队长,此刻正站在谷口一处隐蔽的山岩上,回头望去。
身后,不再是厮杀震天、火光冲天的炼狱,而是被浓重瘴气彻底吞噬的沉寂。那瘴气,平日里如同鬼魅般游荡,今夜却成了我们最好的掩护,也成了埋葬一切的巨大坟墓。我们的任务完成了,或者说,在战术层面上,我们取得了“胜利”。我们成功摧毁了那支深入腹地、给我们造成巨大麻烦的“非法武装”——那些穿着统一制服,眼神却异常明亮的女人。
她们,那些女兵,成了我此刻无法挥散的思绪。
我抬头望向夜空,墨色的天幕上,看不到一颗星星。连月亮也吝啬地躲藏在厚厚的云层之后,不肯露出一丝微光。这个世界,似乎也在用它的黑暗,哀悼着什么,或者说,是在掩盖着什么。然而,就在这片纯粹的、令人窒息的黑暗中,我的眼前,却反复闪现着那些女兵的眼神。
那是一种怎样的眼神?
是愤怒,像出鞘的利剑,带着决绝的杀意,直刺人心魄。当我们如同黑色的潮水般从阴影中涌出,当冰冷的刀锋划破夜空,当密集的子弹撕裂她们单薄的防线时,我看到了那种愤怒。不是绝望的嘶吼,而是淬火的刚烈,仿佛要将这无边的黑暗都烧出一个窟窿。
是坚韧,像深谷中顽强生长的藤蔓,即便被巨石碾压,也要寻找缝隙,向着阳光的方向攀爬。她们的人数远少于我们,装备也并非顶尖,弹药更是在持续的消耗中捉襟见肘。但她们没有溃散,没有投降。她们依托着简陋的工事,利用着对地形的熟悉,彼此掩护,交替射击,每一个火力点的熄灭,都伴随着我们战士的倒下。那种在绝境中爆发出的惊人韧性,让我这个身经百战的老兵,也感到了一丝寒意,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触动。
是悲悯,这或许是最让我感到困惑的眼神。在激烈的交火间隙,在短暂的对峙时刻,我从她们某些人的眼中,读到了一闪而过的、并非针对我们个体的悲悯。那不是胜利者对失败者的怜悯,也不是强者对弱者的俯视,更像是一种……对这个残酷世界,对这场无意义厮杀的深深悲哀。她们为何而战?她们在悲哀什么?
“头,她们就是一群疯子!”身旁的野猪啐了一口,声音粗嘎,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悸。他刚刚亲手结果了一个试图拉响最后一颗手榴弹与我们同归于尽的女兵,那个女兵很年轻,倒下时,眼中似乎还残留着一丝不甘和……清澈。
野猪说得对,她们是疯了。
为了什么?为了这片被战火蹂躏得满目疮痍的土地?这片土地上,早已没有了鸟语花香,只剩下焦土和废墟。为了那些流离失所、朝不保夕的所谓“同胞”?在我们的铁蹄和他们的“解放”到来之前,这里的人们不过是在另一种苦难中挣扎。为了一个虚无缥缈、遥不可及的“理想”?理想?在生存面前,理想一文不值。我们黑蝎子,为了生存,为了命令,为了我们身后的“家国”(或者说,是我们被灌输的那个“家国”概念)而战,我们的目标明确而现实——清除一切“入侵者”,维护“秩序”。
然而,当我真正面对这些“入侵者”时,心中却不禁涌起一丝疑惑。她们,真的就是我们所认为的那样吗?
她们这些“入侵者”,跨越千山万水,远离自己熟悉的故土,来到这片陌生的土地。她们将自己年轻的生命毫不犹豫地奉献在这里,究竟是为了什么呢?她们的家乡,想必没有这样弥漫的硝烟和瘴气吧?那里应该有温暖的家,有牵挂她们的亲人,有安稳而宁静的生活吧?
那么,她们为何要舍弃这一切,义无反顾地跑到这里来呢?难道仅仅是因为所谓的“侵略”?还是说,在她们的内心深处,有着一些我们无法理解的原因和信念?
我们一直被告知,她们是“侵略者”,而我们则是在保卫自己的家园,抵御外来的干涉。我们的每一次战斗,每一次杀戮,都被赋予了神圣的“正义”光环。我们是英雄,而她们,则是敌人,是必须被消灭的对象。
可是,当我看到她们那一张张年轻而又坚定的面孔时,我突然开始怀疑起这种简单的定义。她们也是有血有肉的人啊,她们也有自己的家庭、朋友和梦想。或许,在她们的眼中,我们才是真正的“侵略者”呢?
这种想法让我感到一阵恐惧,因为它挑战了我一直以来的认知和信仰。但同时,它也让我重新审视这场战争,以及我们所扮演的角色。
可是,当那些明亮的眼神,如同淬火的星辰,在我记忆的深处灼灼燃烧时,当野猪那句“她们是疯了”的话语在我耳边回荡时,一个可怕的念头,如同断魂谷的瘴气一般,悄无声息地侵入了我的脑海:
在这个疯狂的世界里,清醒的我们,又何尝不是一种更深的悲哀?
我们真的“清醒”吗?
我们“清醒”地执行着上级的命令,不问缘由,不问代价。我们“清醒”地将枪口对准那些与我们一样,有着父母、有着兄弟姐妹、或许也曾有着美好憧憬的年轻生命。我们“清醒”地将杀戮视为荣耀,将死亡视为数字。我们“清醒”地认为,只要消灭了眼前的“敌人”,就能换来和平与安宁。
但真的是这样吗?
今夜,断魂谷的瘴气吞噬了她们,也吞噬了我们许多兄弟。她们的尸体,和我们的尸体,很快就会被这片土地所同化,成为滋养下一季野草的肥料。她们的名字,会成为我们战功簿上一个冰冷的统计数字;而我们倒下的兄弟,也会成为她们报告中“被歼灭的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