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被飞舟犁开一道白痕,青灰色的山影终于从云海里浮出来。
帝云松开船舵的手,指节泛着青白——他刚才悄悄缓了半分速度,此刻掌心还留着云纹烫出的浅红印记。
林小友!
林小友!许重山的胖脸挤在舱门口,芝麻饼碎屑沾在嘴角,您说的那灵宝飞舟......他喘着粗气跑过来,腰间的玉佩撞得叮当响,天桥商会在南境有三条灵脉,我能调两条换您手里的造船图!
林风正用柴刀挑着甲板裂缝里的木屑。
红绳在刀柄上晃,像极了杀鸡时血盆里的涟漪。
他抬眼瞥了许重山一眼,对方额头的汗珠子正顺着肥肉往下滚,把靛青衫子洇出深色的圆斑。许货主这是急什么?他漫不经心转动柴刀,刀锋在木头上划出细响,我不过提了句灵宝飞舟需用玄铁龙骨,您倒比我还急着掏家底。
许重山的喉结上下滚动。
三日前在茶棚听卖茶老汉说北境雪狼收玄铁时,他只当是普通商讯;可方才林风提到废矿里埋着什么时,他突然想起二十年前自家老船主喝多了酒说的胡话——不归山的矿脉,能炼出烧不化的铁。
此刻他盯着林风腰间那柄柴刀,刀身虽钝,却在晨光里泛着不属于凡铁的冷光,后槽牙咬得咯咯响:林小友若信得过,我把商会在青州的分号押给您!他掏出块刻着云纹的玉牌拍在栏杆上,玉牌撞出脆响,这是我许家三代人的底气,换您一句话——合作不合作?
林风的指尖在刀柄红绳上绕了两圈。
他想起阿娘当绣娘时,总把线头缠在腕子上,说线要绕紧了,布才不会散。
此刻许重山的玉牌还带着体温,他能听见对方心跳如擂鼓。合作可以。他突然笑了,柴刀地插进栏杆,但许货主得先学会。他抽回手时,红绳在玉牌上打了个活结,等上了山,您且看我怎么出矿脉,再看怎么出玄铁——他的目光扫过许重山发亮的眼睛,到那时,您再决定押不押分号。
许重山盯着红绳结,突然弯腰把玉牌揣进怀里。
他抹了把汗,肥肉堆里的眼睛亮得像淬了火:成!
我许胖子别的不会,就会看人心!他转身往舱里跑,跑两步又回头喊,我这就去翻老账册,找当年矿脉的记号!
甲板上的动静惊醒了舱里的武弥天。
他捏着契纸走出来,脸色比船帆还白——方才林风说杀点东西时,他想起万毒窟里那些被剥了皮的妖兽,后颈的寒毛根根竖起。
此刻他望着许重山晃动的背影,又看向林风插在栏杆上的柴刀,突然觉得这飞舟上的每块木板都在发烫。
同一时刻,不归山外三十里的云礁上,十八道身影立在雾里。
最中央的石桌摆着半局残棋,黑子压着白子,像团凝着血的云。
那小子才入道三年,就敢算计武弥天的道心。戴逍遥面具的女子甩了甩衣袖,袖中飘出半片染血的符纸,留着必成大患。
可他手里有《玄铁铸舟诀》。另一个面具女子按住她的手腕,天桥商会的许胖子能把三条灵脉捧到他面前,说明这诀能换半座天下。
石桌尽头的黑袍身影始终垂着眼。
他的手指在棋盘上移动,停在位置时,指节重重叩了下石面:三年前他在紫竹镇杀鸡,能算出寡妇尸变的时辰;两个月前在青水城,能算出灰袍人窥视的方位。他抬起眼,面具下的声音像刮过石缝的风,这样的人,是棋子吗?
不是。戴面具的女子冷笑,是能掀翻棋盘的手。
黑袍的手指碾过的黑子。
那枚棋子突然裂开,露出里面裹着的鸡毛——正是三日前林风蹲在路边拔鸡毛时,被风卷走的那根。他说,等他进了不归山,断他退路,绝他生机。
云礁上的雾突然浓了。
十八道身影如墨滴入水,眨眼间消失不见,只余石桌上裂开的黑子,和那根鸡毛,在风里打了个旋,飘向不归山方向。
此时的云龙飞舟正撞进一团积雨云。
船身突然剧烈颠簸,许重山从舱里滚出来,抱着账本撞在栏杆上;武弥天踉跄两步,契纸被风卷走,飘进云里;帝云扑向船舵,指尖的云纹亮起刺目白光,可飞舟仍像被巨手攥住的蛋壳,在云里东倒西歪。
林风扶住栏杆,任雨水打在脸上。
他望着窗外翻涌的云海,突然眯起眼——在云幕裂开的刹那,他看见不归山的轮廓:山体青灰如铁,山顶笼罩着终年不散的雾,而山脚下,有暗褐色的痕迹顺着山势蔓延,像被谁泼了桶化不开的血。
是大道战场的余波。帝云稳住船舵,额角渗着汗,二十年前这里打过一场大仗,天地法则碎成了渣,连灵气都带着刺。他的目光扫过林风沾着雨水的脸,所以......
所以山脚下的矿脉,才会埋着好东西。林风替他说完,转身看向越来越近的山影。
雨水顺着他的发梢滴在柴刀上,发出的轻响——那是刀身太烫,把雨水蒸发了。
飞舟突然又是一震。
这一次,连帝云都没稳住身形,踉跄着撞在罗盘上。
林风扶住船舷,望着云海深处突然浮现的暗红影子——像座移动的火山,却比火山多了几分活物的诡谲。
他刚要开口,那影子又沉进云里,只余一阵闷响,像极了某种巨兽的喘息。
帝云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喉结动了动。
他张了张嘴,最终只是握紧船舵,将飞舟又往前推了半分。
不归山的雾,已经漫到船舷上了。
飞舟在积雨云里又晃了三晃,那团暗红影子终于从云絮里挣出半截身子——嶙峋的脊背覆着熔岩石壳,每道缝隙都渗着橙红岩浆,粗如巨柱的前爪拍碎云层时,溅落的火星在雨幕里滋滋作响。
那是什么?林风的柴刀突然在掌心发烫,红绳结蹭过虎口,像被烫了一下。
他往前半步,雨水顺着眉骨砸进眼睛,却不肯挪开视线。
帝云的指节在船舵上泛出青白,喉结动了动,声音比雨声还低:焚山螈。
大道战场碎了天地法则,它本是战死的上古凶兽,被乱流裹着残魂封在山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