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帅之意已决,此番犁庭扫穴,务必断绝后患……然……妇孺尚存,或可稍显我大唐圣德,以塞悠悠众口?……罢了!粮草牛羊,方是维系大军根本之物!
“纵火!烧!”他猛地挥手下令,声音斩钉截铁,不容置疑,“能带走的粮草、皮毛,尽数装车!余下帐篷、器物,乃至尺寸遮身之茅草,皆给本将焚尽!不留一丝一毫!”
火焰如同贪婪的巨兽,在张守珪冷酷的命令下,更加疯狂地吞噬着一切可燃之物。
与此同时,刘雄统领的五百精骑,如同最迅猛的猎鹰,扑向了位置稍偏的黄部营地。
命运似乎在这里开了一个更为残酷的玩笑。
当这支铁骑如同旋风般冲进防御松懈、几乎无人看守的寨门时,迎接他们的,只有留守的少量老弱男丁和更少的护卫。
抵抗微弱得可怜,在奔腾的铁蹄和如林的长槊下,如同冰雪遇见烈阳般迅速消融。
营寨很快燃起冲天大火,浓烟滚滚,直上云霄。
就在营地即将化为白地之时,地平线上,出现了数百个策马狂奔的黑点。
那是清晨外出早牧、此刻归家的黄部青壮牧民!他们远远望见家园方向腾起的黑烟和火光,心胆俱裂,拼命鞭打着坐骑赶来。
眼前炼狱般的景象彻底摧毁了他们的理智。曾经熟悉的帐篷化为焦黑的骨架,亲人的尸体横七竖八地躺在血泊和灰烬之中,有的已被烧得面目全非。
悲愤瞬间冲垮了所有对死亡的恐惧。
“阿爹——!”
“我的孩子啊——!”
“唐狗!我跟你拼了!”
数百名双眼赤红、状若疯虎的牧民,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嚎和野兽般的怒吼,不顾一切地抽出腰间的弯刀、解下套马的绳索,甚至赤手空拳,向着刚刚完成屠杀、正在整队集结的唐军精骑发起了决死的冲锋!
那是一种完全被绝望和仇恨驱动的、毫无章法的自杀式冲击。
“愚蠢!”刘雄勒马立于阵前,看着这群冲来的“羔羊”,嘴角勾起一丝冷酷而轻蔑的弧度,“举矛!锥形阵!冲散他们!”
训练有素的唐军骑兵瞬间变换阵型,长槊放平,密集的槊尖组成一道死亡的荆棘之墙。
随着刘雄手中长刀前指,铁流轰然启动,骤然加速!
轰——!
钢铁与血肉猛烈碰撞!精骑交错冲杀,长槊如同冰冷的毒蛇,精准而高效地刺入牧民们缺乏防护的身体,带起一蓬蓬血雨。
沉重的马蹄无情地践踏过倒地的躯体,骨骼碎裂的“咔嚓”声清晰可闻。
绝望的反抗如同汹涌的浪花撞击在坚硬的礁石上,除了瞬间粉身碎骨,溅起一片短暂而凄厉的血红泡沫,再无任何作用。
泥泞的草地上,迅速被粘稠的血浆和破碎的肢体覆盖。
在另一处更为崎岖隐秘的山谷,晨雾如同乳白色的纱幔,尚未完全散尽,缠绕在嶙峋的怪石和稀疏的灌木之间。
赵锐统领的一千步卒如同潜伏的群狼,静静蛰伏在谷口两侧冰冷的岩石阴影里,只有兵刃偶尔反射出一点幽光。
几道身影如同壁虎般从陡峭的崖壁上无声滑落,正是赵锐麾下最精锐的斥候。他们身负强弩,皮甲紧束,动作轻捷如狸猫。
“目标紫部,前方山坳,营帐十七顶,哨塔三座。塔上七人,巡逻十五人。”斥候什长压低的声音冰冷清晰,不带一丝感情,“弩准备,东南方向,同步拔塔。”
十几名士兵如同狩猎前的豹子,眼神锐利如电,呼吸绵长,身体紧绷。
他们借助岩石和浓雾的掩护,悄无声息地潜行到最佳射界。
冰冷的弩机抬起,淬毒的弩箭对准了各自的目标。
嗤!嗤!嗤!嗤!
短促而轻微的弩弦震荡声几乎被山谷的风声完全掩盖。
几十步外,木制哨塔上的人影几乎在同一瞬间身体一震,如同被抽掉了提线的木偶,软软地栽倒下来,消失在塔楼的阴影里。
“上!”什长一挥手。
大唐士兵如同最敏捷的猿猱,手脚并用,利用崖壁的缝隙和凸起,矫健地攀援而上,迅捷地扑入山谷营地核心。
袖箭的机括轻响,短刀的寒光在昏昧的晨光下闪电般划过。
从帐篷中惊醒、揉着眼睛刚探出头的守卫,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完整的呼喊,喉咙或心口便已绽开血花,颓然倒地。
“赵将军!点已拔!”一个特战营士兵在营地中心的高处发出清晰的鸟鸣信号。
赵锐眼中寒光暴涨,猛地抽出横刀向前一指:“冲!逢男即杀!妇孺驱至谷底!速战速决!”
“杀——!”压抑许久的喊杀声轰然爆发!一千步卒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地涌入狭窄的山谷营地。
这几乎算不上战斗,更像是一场冷酷高效的清洗。
刚从睡梦中惊醒的男子,赤着上身爬出帐篷,迎接他们的便是雪亮无情的刀光和长矛。
零星的、不成组织的反抗如同投入大海的石子,瞬间被淹没。
屠杀在沉默中进行,高效而机械。山谷被绝望的哭嚎、哀求、咒骂所填满,声音在山壁间碰撞回荡,更显凄厉。
白部的命运紧随其后,甚至在特战营更加熟练的杀戮下,结束得更为迅速。
当第一轮血腥屠戮的幸存者,那些侥幸从刀锋和箭雨中逃脱的零星身影,带着深入骨髓的恐慌和劫后余生的茫然,如同受惊的兔子般亡命奔逃进更广阔、看似能提供庇护的高原草原深处时,他们以为自己终于逃离了地狱。
然而,地狱的闸门并未关闭。
地平线上,一道道移动的、沉重的黑色铁塔缓缓浮现。
罗英的重骑营!人马俱披挂着冰冷沉重的明光铠,人和战马如同包裹在浑然一体的钢铁堡垒之中,只露出头盔面甲缝隙里闪烁着森然杀意的眼睛。
他们排成紧密的墙式冲锋队列,如同从地底爬出的幽冥军团,缓慢而不可阻挡地向前推进。
沉重的马蹄踏在松软的草甸上,发出闷雷般的轰鸣,每一步都让大地为之震颤。那是一种纯粹的、令人绝望的物理力量的宣示。
“贼子休走!”罗英沉闷如金铁交鸣的声音透过狰狞的兽面面甲传出,带着冰冷的死亡气息,“重骑!踏阵!”
轰——!
随着命令,那道移动的死亡之墙骤然加速!
沉重的铁蹄狂暴地践踏大地,踏碎青草,踏断试图阻挡的一切脊骨,踏碎任何敢于挡在面前的脆弱头颅!
骑士手中的长槊放平,如同巨大的钢铁撞角,无需刻意瞄准,仅仅依靠战马冲锋的恐怖动能,便轻易地刺穿逃亡者单薄的身体,如同热刀刺穿牛油!
被刺穿者甚至来不及发出惨叫,便被巨大的冲击力撞得四分五裂,或者被后面汹涌而来的铁蹄踏成肉泥。
重骑所过之处,没有任何生命能够幸存。
只有一片被彻底碾平、浸透鲜血、混合着碎肉与骨渣的、令人作呕的赤色泥沼。
这是最后的湮灭,将逃亡的希望彻底碾入尘埃。
……
第二日,辰时。
初升的朝阳将冰冷而毫无暖意的金光泼洒在青平城内外,仿佛给这片饱经蹂躏的土地镀上了一层虚伪的金边,却无法驱散那深入骨髓的寒意和浓得化不开的血腥。
五支浑身浴血、铠甲缝隙里还凝结着暗红血块、周身散发着浓烈煞气和血腥味的军队,如同完成了血腥围猎、满载而归的狼群,拖着沉重得如同灌了铅的“收获”,从高原的四面八方,汇聚向青平城。
他们带回的,是一场触目惊心、规模空前的死亡盛宴。
城墙之外,原本空旷的原野彻底变了模样。
目光所及之处,是黑压压、望不到尽头的蠕动海洋——那是被驱赶圈禁的牛羊马匹!
八万七千余头牛,二十五万六千余只羊,四万三千余匹战马和驮马!
它们因恐惧而嘶鸣、哀鸣、互相冲撞践踏,汇成一片震耳欲聋、让人头皮发麻、几欲疯狂的巨大声浪。
空气中弥漫着牲口身上浓烈的腥膻味、新鲜粪便的恶臭以及它们身上沾染的血腥气,这浓烈的气味如同粘稠的实体,死死压住了空气中尚未散尽的焦糊味和人血的铁锈腥气。
城内,景象更甚地狱。
青石铺就的街道上,流淌的不再是雨水,而是粘稠的、半凝固的暗红血浆,在冰冷的晨光下反射着诡异的光泽。
车轮碾压其上,发出令人牙酸的噗叽声。
一车车满载的物资将宽阔的街道塞得水泄不通:鼓胀得几乎要裂开的粮食口袋堆成了山;散发着浓烈盐腥味的腌肉桶和整张整张硝制过的沉重毛皮杂乱地垒在一起;甚至还有从吐蕃营地拆卸下来的粗大原木,横七竖八地堆叠着。
临时征用的几座巨大仓库被填塞得满满当当,沉重的木门被顶得吱呀作响,仿佛随时会爆裂开来。
然而,最令人心颤、灵魂为之冻结的,是那些“人”。
城西,被刻意划出的一片巨大空地,如同被诅咒的惨白荒原。
近两万名失去所有依靠、失去丈夫、父亲、儿子的吐蕃妇孺老弱,如同待宰的羔羊,瑟瑟发抖地挤在一起。
她们大多衣衫褴褛,甚至衣不蔽体,在高原清晨的寒风中冻得嘴唇青紫。
巨大的悲伤和恐惧已经压垮了她们,眼神空洞麻木,失去了所有神采。
只有压抑不住的、撕心裂肺却又因极度的虚弱和恐惧而变得如同蚊蚋般微弱的啜泣声,在人群中此起彼伏,萦绕不散,汇成一片绝望的低沉呜咽。
饥饿、深入骨髓的寒冷、以及看不到一丝光明的绝望,如同厚重的冰棺,笼罩着空地中的每一个人。
看守她们的唐军士兵手持长矛,面无表情地环绕着这片“人圈”,眼神警惕而冷漠,如同一堵无形的、隔绝了生与死的叹息之墙。
头领府的最高处箭楼,是整个青平城的制高点。
高仙芝凭栏独立,山文甲精良的甲叶在朝阳的金辉下流转着冷硬的光泽,衬得他身形挺拔如标枪,面容却笼罩在背光的阴影里,模糊不清,如同自修罗血海中踏出的主宰。
幕僚兼行军长史丁元俊,微微佝偻着身子,小心翼翼地站在高仙芝身后一步之遥。
他双手捧着一卷厚厚的木牍册页,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声音里带着无法掩饰的敬畏,以及一丝极力压抑却仍旧泄露出来的颤抖:
“大帅…此役战果…已初步清点完毕…”
“说。”高仙芝的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丝毫情绪,如同冰层下深不可测的寒潭。
丁元俊深吸一口气,仿佛要鼓起莫大的勇气才能念出册页上那些用朱砂和墨笔写下的、浸透鲜血的数字:
“共计…踏平吐蕃大小部落据点一十六处,斩…斩获吐蕃男子青壮…”他喉头滚动了一下,“两万五千七百二十余级…”这数字如同千斤重锤砸下,让箭楼上的空气都凝固了几分。
他停顿了片刻,才继续道:“所获牲畜:牛,八万七千余头;羊,十五万六千余只;战马及驮马,二万三千余匹…”
“粮秣物资:各类粮食总计,折合青稞…三十余万斛!”这个数字让丁元俊的声音都不由自主地提高了一些,随即又压了下去,“各类可食肉干、腌肉…堆积如山,尚在清点,无法计数!可御寒之上等皮毛…逾十万张!此外,尚有金银器皿、吐蕃兵器、勒勒车、帐篷毡毯等杂物,不计其数!”
丁元俊念出的每一个音节,都仿佛带着金铁交击的铿锵之声,沉甸甸地砸在两人之间冰冷凝固的空气里。
每一个数字背后,都是无数条消逝的生命和无尽的哀嚎。
高仙芝依旧面无表情,如同亘古不化的冰山。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脚下这片由他一手缔造的喧嚣而惨烈的“丰饶”景象:堆积如山、象征着力量与生存的物资;
圈禁场中哭号震天、象征着屈辱与绝望的妇孺;城外膻腥冲天、象征着财富与补给的牲畜海洋。
他那紧抿的、线条刚硬的嘴角,终于缓缓地、极其细微地勾起一丝弧度。那不是喜悦,而是一种冷酷到极致、带着绝对掌控与满意意味的冰霜。
那是一种站在由尸骨堆砌而成的巅峰,俯瞰脚下哀鸿时,才能拥有的、纯粹的权力者的微笑。
尸骨铺就前进路,妇孺哭号奏凯歌。根基已断,资粮已足。
区区吐蕃八部,便是这河湟万里疆土的筋骨!今日碎其骨,啖其髓,我安西虎贲,便如猛虎添翼,饥鹰得食!
赤德祖赞,你还在蜀中玩你的狩猎游戏?你的猎场,你引以为傲的后方根基,本帅已为你备好了一道丰盛无比的开胃血食!
“很好。”两个字从他口中吐出,如同冰锥凿击寒玉,带着穿透耳膜的锐利寒意和不容置疑的、主宰生死的威势。
这简单的肯定,便是对这场浩劫最彻底的认可。
丁元俊深深地躬下身,不敢再多言一字。
高仙芝的目光越过了青平城低矮的城墙,越过了城外那片被鲜血浸透、被烟尘覆盖的高原草场,越过了遥远南方险峻连绵的湟唐关群峰,最终投向视野尽头那缥缈的、云雾缭绕的西南天际——那里,是吐蕃帝国的心脏,逻些城的方向。
他紧握着腰间宝剑鎏金螭首剑柄的手,微微收拢,冰冷的金属与皮革摩擦,发出细微却刺耳的“咯吱”声。
“根基已断,资粮已足。”他低声重复,像是在咀嚼着胜利果实的最后一丝滋味,冰冷而血腥。
“现在,”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即将扑击猎物的金雕发出穿云裂石的长啸,充满了凌厉无匹的锋芒和吞噬一切的饥渴,“是时候去‘拜会’一下,那位在蜀中玩得不亦乐乎的赤德祖赞赞普了!看看他的猎场,是否能容得下我安西铁骑!”
西垂凛冽的风骤然变得更加猛烈,呼啸着卷起他身后猩红色的大氅,猎猎狂舞,如同一面浸透了鲜血的战旗!
那面高悬于青平城头、象征着大唐威仪的玄色大纛,仿佛被这股自高仙芝身上升腾而起的、无形无质却足以搅动乾坤的磅礴杀气所激,猛地挣脱了束缚,“哗啦”一声抖得笔直!
旗帜上的狰狞巨兽图案在狂风中张牙舞爪。
一场足以吞噬整个青藏高原、搅动天下风云的更大风暴,已然在这位唐军主帅深邃如渊的眼底凝聚成形,只待他一声令下,便将挟着尸山血海之威,席卷而出!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