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末的蜀中,天幕似乎比往年沉得更低,云层厚重而滞涩,饱含着一触即发的湿气。
本应是万物葱茏、生机勃发的时节,成都这座被伪朝选为“行在”的千年锦官城,却笼罩在一层挥之不去的阴霾里。
城南门,高大的城门洞上方,石刻匾额上“承恩门”三个鎏金大字,此刻在暗淡的天光下,不仅毫无“承恩”的华彩,反而透着一股冰冷的讽刺。
城楼上下,一场倾尽伪廷气力装点的“盛典”,正竭尽全力地制造着虚假的喧嚣。
巨大的城楼垛口几乎被密集的五彩幡旗所淹没。
绫罗绸缎缝制的彩幡,在闷热的、带着河流潮湿气的微风中猎猎抖动,发出类似裂帛的细碎声响,徒劳地想要盖过空气中弥漫的凝重。
数十面需要两人合抱的磨盘铜锣,架在特制的木架上,鼓面紧绷,映着苍白的天光;旁边是蒙着整张厚厚水牛皮的巨鼓,鼓身刷着新漆,散发出刺鼻的味道。
数十名精赤上身、肌肉虬结的鼓手锣手,额头颈项青筋暴起,腮帮因咬牙而高高鼓起,奋力挥舞着裹了红绸的沉重鼓槌和裹着黄绸的锣锤。
“咚咚咚——哐!”
“咚咚咚——哐!”
鼓点密集得如同盛夏突兀降临的暴雨,疯狂地敲打着人们的耳膜;锣声震耳欲聋,尖锐得仿佛要刺穿苍穹。
两种声音扭曲地混杂在一起,汇成一股狂暴无匹的音浪洪流,裹挟着伪廷最后一丝粉饰太平的决心,决绝地冲上云层厚积的天空,然而并未刺破那层阴郁,反而被沉闷地反弹回来,沉沉地砸落下来,压在承恩门下每一个参与这场“盛典”的伪朝官员、将佐、士卒的心口之上。
没有激昂,没有振奋,只有一种近乎窒息的心慌意乱。
每一次沉重的鼓点落下,仿佛都敲在伪帝李玢那脆弱的心脏上;
每一次刺耳的锣声响起,都像一根尖锐的针,扎得伪相杨国忠的太阳穴突突直跳。
空气是粘稠的。
新刷城墙的桐油味、生漆味霸道地弥漫着。
这味道混合着从城门下临时搭设的香炉中焚烧的、上品苏合香与龙涎香腻腻的香气,再被初夏蜀地特有的闷热湿气一蒸,变成了一股令人胸腹烦恶、几欲呕吐的复杂气息。
值守的禁军士卒,穿着略显不合身、浆洗得发硬的甲胄,紧握着手中的长戟,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汗水沿着他们年轻却写满焦虑的脸颊不断滚落,滑进衣领,留下一道道湿痕。
一种无声的绝望,如同地底幽暗的藤蔓,在五彩幡旗的华丽伪装下,在震天喧嚣的音浪罅隙中,悄然滋长蔓延。
城门正下方,约三里开外,一座临时搭建的巨大明黄色芦棚突兀地矗立在官道中央。
明黄!这曾是天家专属、尊贵无匹的颜色,此刻在这片泥泞的土地上,却如同褪色的锦缎,透着外强中干的虚浮。
芦棚之下,伪帝李玢正被这令人作呕的空气压得喘不过气。
他身上那件簇新的明黄龙袍上,九条五爪金龙熠熠生辉,象征着无上的权力。
然而这沉重的袍服套在他那单薄得如同春日柳枝的身体上,却显得无比空旷,仿佛不是荣耀的华衮,而是一副束缚住雏鸟的华丽枷锁。
沉重的十二旒冕冠压在他纤细的颈项上,前后垂挂的玉珠串随着他身体的微颤轻轻碰撞,发出细碎而慌乱的脆响。
旒珠之后,他那张遗传自李唐皇室的、本该清秀温润的青年脸庞,此刻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比他那龙袍里雪白柔软的素纱中单更显病态。
细密的冷汗源源不断地从他光洁的额头渗出,汇聚到鬓角,再沿着他微微凹陷下去的脸颊滑落。
他那双黑白分明的清澈眼瞳,遗传自父亲李隆基,也曾好奇地注视过长安大明宫的飞檐斗拱、太液池的粼粼波光,此刻却盛满了惊惶和无措,慌乱地在仪仗队、在官员群、在远处巍峨的城墙上扫视,最后死死地避开地平线上那片缓慢蠕动、却带着吞噬一切气势的巨大阴影。
每一次远处传来的模糊鼓噪,都让这具身躯难以自抑地一抖。
他的身体僵硬地挺着,努力维持一个皇帝的仪态,但双腿却像踩在云团里,虚软得厉害。
若非身旁两个穿着紫衣、眼神浑浊如枯井的老太监用尽全力死死架住他细细的臂膀,这伪唐的天子恐怕早已瘫倒在这冰冷的泥泞之中。
他嘴唇嗫嚅着,似乎在无声地重复着杨国忠今晨强塞给他的几句“圣训”,但舌尖僵硬,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巨大的恐惧扼住了他的喉咙,只剩下牙齿在微微打颤的“格格”声,微弱得几乎被那嘈杂的鼓乐淹没。
脑中闪过昨夜宫侍偷偷议论南诏象兵如何生啖人心的低语,他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就在李玢几乎要被恐惧吞噬时,一个深紫色的身影如同一道稳固的堤坝,牢牢地立在李玢侧前方半步之处,挡住了那道伪帝身影大部分的惊惶。
伪朝权相杨国忠。
他那一品紫绣蟒袍裁剪得极为合身,玉带束腰,将他保养得还算丰腴的身材绷得笔挺,似乎象征着伪朝中枢最后的强韧。
脸上堆积的笑容,是经过无数镜前演练打磨出来的成果,标准的、露齿八分的“宰相和煦之笑”,原本应当充满亲和与威严。
然而此刻,这张笑容如同戴上了一层釉色僵硬的陶土面具,嘴角上挑的弧度被无形的力量凝固,牵扯得面部肌肉微微扭曲。
他双手端端正正地拢在宽大的蟒袍袖筒之内,手指却被袖中的另一只手死死掐住了掌心,留下深陷而青白的指甲印痕,有几处甚至沁出了细微的血珠,那丝滑的锦缎内里被染上了几点难以觉察的暗色。
这锥心的痛楚是他对抗内心滔天屈辱的唯一武器。
杨国忠的视线,牢牢锁定在远方那如巨大铅块般缓缓碾来的墨色阴影上。
他知道那是什么——三千头披甲战象骑兵和一万七千步兵,两万看着如同恶狼般的南诏蛮兵。
这是他最后的救命稻草,也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他的眼底深处,焦虑如同暗处的火苗灼烧着他的理智;
那赤裸裸的、被蛮夷轻视的屈辱感像毒蛇噬咬着他的尊严;
而在那焦虑和屈辱之下,翻涌着的是一股更为深沉、更为凛冽的、淬炼了十数载官场风云的毒辣狠厉!
“忍…必须忍!”杨国忠在心中无声地咆哮,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的味道,“昔年勾践卧薪尝胆,韩信忍胯下之辱……今日这点轻慢算什么?只要阁罗虎能替我击退朱雀军团,只要能让这江山还在我杨家掌控之下!今日匍匐在地,他日必要这蛮子…要他南诏举国上下,血债血偿!”
他那藏在宽袍大袖中的手,指甲更深地嵌入了皮肉。
在他身后,站立着一排伪朝重臣,新任户部尚书兼任京兆尹崔光远等重臣……个个身着朱紫,袍服光鲜。
然而一张张脸上要么是强装的镇定,要么是掩饰不住的灰败。
他们的目光复杂地在远处恐怖的大军和皇帝单薄的背影之间游移,像一群被驱赶到网中的鱼,惊惶失措,不知前路何在。
一个翰林学士模样的官员,下意识地捻着胡须,指尖却在微微颤抖。
那份以倾国之力、倾轧人心制造出来的虚伪“热闹”,在那片无声无息碾压过来、如同乌云压顶般的厚重阴影面前,显得如此苍白、脆弱、滑稽,又如此令人绝望!
大地在呻吟!
起初那震动极其细微,如同蛰伏于九地之下的洪荒巨兽,在睡梦中偶然翻身时带起的一丝响动。
很快,这细碎的感觉便汇聚成了实质性的力量。
“轰…隆…”
“轰…隆…”
沉重而富有规律,如同连绵不绝的地底闷雷,一声接着一声,由西南方向碾压而至。
脚下的青石板,那历经千百年风雨的车辙印痕清晰可见,此刻开始轻微地、持续地颤抖起来。承恩门城楼上,灰瓦细密地“咯咯”作响,檐角悬挂的铜铃发出不成调的低鸣。
这震动顺着人的脚底、脊柱直冲颅顶,震得众人心头烦恶,气血不由自主地跟着翻涌躁动,几个年老体虚的官员甚至踉跄了一下,脸色煞白。
视野的尽头,那片墨色的“铅云”终于化为了实体。
三千头披挂着重型藤甲、要害部位覆盖着至少三层、被油反复浸透得黝黑发亮的厚生牛皮的庞然巨象!
它们如同从亘古画卷中走出的史前巨兽组成的移动山脉,裹挟着碾碎一切的死亡气息,带领一万七千步兵缓慢却势不可挡地踏入了众人的视线范围!
每一头巨象都高达两丈有余(近七米),粗糙厚重的皮肤如同千百年风化的玄武岩,上面布满深浅的沟壑和疤痕,彰显着丛林法则留下的印记。
粗壮如同宫殿梁柱的巨大四肢每一次沉重地抬起再落下,伴随着令人牙酸的巨大肌腱拉伸声响,“嗵!”地一声,便在丰腴的蜀地松软的官道上留下一个深达尺许、瞬间溢满泥浆的巨大坑洼,仿佛大地上被生生凿出的伤疤。沉
重的身躯使得整个象群的行进速度并不快,但这种排山倒海、无法抗拒的力量感,更让人肝胆俱裂。
巨象甩动着数丈长的粗糙鼻子,如同挥舞着攻城撞木,带起沉闷的呼啸风声。
最令人灵魂震颤的,是它们头部那两根向上弯曲、如同从地狱熔炉中锻造出来的巨大弯刀般的森白象牙!
尖端被打磨得寒光闪烁,幽冷、锐利,反射着穿透厚重云层的惨淡阳光,那光泽刺入人心,似乎无声地宣示着:城墙、甲胄,在它面前,不过是一层脆弱的薄纸。
象背之上,稳坐的南诏武士!
他们大多身形精悍,肌肉如同铁块般虬结隆起,在黝黑发亮、如同上等乌木打磨过的肌肤下清晰地勾勒出力量暴烈的线条。
很少有人穿着完整的甲胄,大多赤裸着汗津津的上身,或仅在胸前、背后披挂几片简陋的、镶嵌着粗糙铜钉的硬质皮革。
深褐色的肌肤上布满了或新或旧、或刀或爪留下的疤痕,这是勇武的勋章,也散发着未开化的蛮野气息。
脸孔被涂抹成诡异的图案:赭红色的横条从鼻梁贯穿,靛蓝色的螺旋纹缠绕脸颊,混合着油彩和汗水的痕迹,构成狰狞而原始的图腾,一双双眼睛如同潜伏在丛林中的鹰隼,锐利、狂野、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如同打量猎物般的审视光芒,扫视着眼前这座曾令他们仰望的“天朝上国”的城池。
贪婪!赤裸裸的贪婪,在他们野兽般的眼神里熊熊燃烧。
那是对于成都府传说中堆积如山的金银财宝的渴望,对于丝绸美酒等奢侈品的掠夺欲,对征服这座曾让他们部落祖先吃过亏的城市的渴望!
他们身上挂着用老虎、野猪獠牙、磨制的兽骨片和不知名金属碎片串成的饰品,随着巨象庞大身躯起伏而剧烈晃动,发出杂乱而粗犷的“哗啦”、“咯啦”声响。
腰间挎着弧度惊人、刀身布满锻打纹路的锋利弯刀,刀鞘似乎是未经鞣制的兽皮随意缝合,背后则插着三到五支短柄而沉重的铁头投矛。
浓烈刺鼻的气味混合着武士们身上散发出的强烈汗味、长久未彻底清洗所带的酸臊味、随身携带风干肉条的血腥气,以及一股原始丛林般的、不加掩饰的彪悍狂野气息,随着象群逼近而扑面而来,熏得伪朝队伍前列的官员们纷纷侧目屏息。
正当城楼上伪廷的鼓乐演奏到最高潮,鼓手锣手们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奋力敲击,试图压住内心的恐惧时——
“嗷呜——吼!!”
“乌萨!南诏!乌萨!”
没有任何预兆,象背上沉默的南诏武士们突然如同约好了一般,齐声发出野兽般的狂啸,喉咙深处挤出晦涩难懂却饱含杀伐之气的南诏土语口号!
这声音完全不同于伪朝鼓乐的刻意,而是源自原始血脉、充满野性力量的奔涌!
数百、数千人的狂吼瞬间汇聚成一股足以撕裂耳膜的狂暴声浪洪流!
这洪流并非直冲云霄,而是带着一种横扫千军的碾压之势,如同有形质的巨锤,狠狠地砸向承恩门城楼!
伪朝那耗尽心力营造的锣鼓喧嚣,在这突如其来的、如同海啸般的原始咆哮面前,像一层单薄的窗户纸,瞬间被撕裂、淹没、碾成齑粉!
吼声在空气中震荡,经久不息。
吼声中除了力量,更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对即将到来的洗劫的兴奋和嗜血期待!
这声音像无数条无形的、带着倒刺的皮鞭,狠狠抽打在城楼上每一个强颜欢笑的伪朝官员脸上,抽得他们脸颊肌肉不自觉地扭曲、抽搐;
抽在那些紧握长矛、指节发白的守城士兵心头,让他们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屈辱和恐惧;
也如同重锤,狠狠砸在仪仗棚下伪相杨国忠的心口,砸得他眼前金星直冒,几乎要吐血。
那站在前排的一位羽林郎将,下意识地将手按在了剑柄上,眼神喷火,却又被身旁同伴死死拉住。
在这支如同移动山脉般的墨色大军的最尖端,一道乌光骤然撕裂了墨色洪流,以令人心悸的速度疾驰而出!
那不是巨象!
那是一匹肩高接近六尺、在滇马中堪称神骏的极品!
通体毛发漆黑如最深的夜色,油亮光滑,仿佛能吸收掉周围所有的光线。
唯有一双眼睛,赤红如火;四只蹄子却纯白如雪,踏地如飞,高速奔驰时宛如一团裹着雪焰的黑色闪电!
马上骑士的身形颇为雄壮,他便是南诏国王阁罗凤的同母弟,统率这两万南诏精锐的主帅——阁罗虎!
阁罗虎上身套着象征其王弟身份的华丽金线蟒袍,但这华贵并未掩盖他野兽般的气息。
蟒袍之外,却罩着一件由整张成年犀牛皮硝制而成的沉重战甲!
战甲表面缀满了被打磨得边缘锋利、闪烁着森白寒光的象牙甲片和镶嵌其间、如同凝固血液般鲜艳的硕大绿松石。
随着马匹颠簸的步伐,象牙甲片彼此摩擦碰撞,发出密集而清越的“嚓咔、嚓咔”声,如同无数獠牙在啃噬,更像是一曲为死亡而奏的战歌。
头盔并非汉地的兜鍪,而是形如虎头,额头中心镶嵌着鸽卵大小的红宝石,一支色彩斑斓、流光溢彩的极乐鸟尾羽高高耸立在头盔顶端,随着奔腾的马势剧烈颤动,吸引着所有人的目光。
阁罗虎生就一张棱角分明的国字脸,如同被巨斧开凿而出。鼻梁高挺如鹰喙,嘴唇厚实而显得异常刚毅,但最摄人心魄的是他那双眼睛!
环眼圆睁,眼白多于常人,瞳仁却似两点寒星,精芒四射!
顾盼之间,一股剽悍绝伦、视人命如同脚下蝼蚁尘土般的凶戾之气,简直如同无形的煞气扑面而来,将空气都变得凝滞。
他猛地勒住疾驰的滇马,粗壮如古树虬枝的手臂肌肉瞬间贲张隆起,蕴含着爆炸性的力量。
那双鹰隼般的环眼,带着绝对主宰者的傲慢,扫过阳光下闪烁着青灰色石质光泽的成都城墙,嘴角勾起一丝毫不掩饰的、充满讥诮的弧度。
那眼神,不像是在看一座防御森严的坚城,更像是在审视一堆堆积如山、唾手可得的金锭银砖与珠宝绫罗。
最终,他那冰锥般的目光越过一切,如同锁定猎物的鹰隼,牢牢地、带着赤裸裸的审视与轻蔑,钉在了城门洞下、那群被明黄与深紫包裹的身影之上——尤其是那个穿着龙袍、脸色惨白、身体微微颤栗的李玢身影!
“哼,‘天可汗’的子孙?大唐天子?”阁罗虎喉咙深处滚动着只有他自己能清晰听见的低沉嗤笑,那是夹杂着浓重南诏口音的土语,沙哑刺耳如同两张砂纸在用力摩擦,“天神在上!这中原汉地是没人了吗?竟让一个吓得快尿裤子的雏鸟坐在那镶满宝石的椅子上?!真是可笑!不过是一群等着被扒下丝绸、宰杀吃肉的金色羔羊!这座锦官城,就是我阁罗虎献给兄长的最好战利品!”
念头未落,他猛地一夹马腹!力大无比,战靴上的铜制马刺狠狠刺入马腹!
“唏律律——!”
胯下那匹神骏的黑色滇马爆发出一声穿金裂石、饱含痛苦与狂野的长嘶!
如同被无形的鞭子狠狠抽打,后肢肌肉块块坟起,前蹄腾空!
在所有人——包括他身后如山岳般缓缓行进的象军阵型尚未反应过来之时——这匹黑色闪电已然化作一道致命的乌光,骤然加速冲出了庞大有序的军阵!
这举动蛮横、霸道、张狂无比!全然不顾身后的象军是否会因此混乱甚至践踏。
在他眼中,一切秩序都不存在,他阁罗虎,就是这片土地上唯一的规则!
他是来“接收”城市,而非“拜访”君王的!
城下那些穿着华服的“大人物”,在他眼中,不过是一群可以随意踩死、此刻该跪地迎接他的奴隶!
烟尘瞬间在马蹄下炸开!
那凶戾如修罗、魁伟似山魈的身影,裹挟着足以令小儿止啼的煞气,化作一道死亡的阴影,风驰电掣般地直扑城门!
速度之快,目标之明确,让整个承恩门上下瞬间陷入一片死寂!只剩下那越来越近、越来越响、如同追魂鼓点般的急促马蹄声!
“得!得!得!得!”
城楼下,所有伪朝官员兵卒的心脏仿佛都被那蹄声踩在了脚下!
伪相杨国忠脸上那精心堆砌的、如同面具般的“和煦”笑容,在阁罗虎冲出军阵的瞬间便彻底崩碎,如同被重拳击中的琉璃,片片剥落!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极致的惊愕、被冒犯的滔天怒火以及本能恐惧的扭曲表情,僵硬得比哭还难看十万倍!
他拢在袖中的双手剧烈地抖动着,指甲已然深深抠进了之前的伤口,掌心的刺痛被一股席卷全身的冰冷屈辱与灼热暴怒彻底湮灭!
一股混合着巨大恐惧和屈辱感的邪火,“腾”地一下冲上他的天灵盖,烧得他眼前发黑,天旋地转!
“蛮!夷!禽!兽!”这四个字在他心底疯狂地嘶吼、咆哮,带着刻骨铭心的怨毒,几乎要冲破他的喉咙喷涌而出,将那狂悖的蛮子撕成碎片!
若非仅存的一丝理智告诉他,此刻翻脸便是伪朝覆灭之刻,他恐怕当场就要拔剑!
而伪帝李玢,更是不堪!那如同死神宣告般急速逼近的马蹄声,每一记都像重锤敲击在他脆弱的心脏上!
长嘶就在耳边炸响,狂风夹着烟尘裹着浓郁的腥膻汗气扑面而来!
眼前那高大如山、狰狞无比的蛮族武士身影在瞳孔中急剧放大,如同噩梦中的食人妖魔从画卷中走出!
“呜……”
一声极其微弱、带着哽咽的抽气声从他喉咙里溢出。
他小小的身体如同被暴雨狂飙过的秋叶,剧烈地筛糠般抖起来!
那身名贵的明黄龙袍下摆被吹得胡乱摆动,显露出内里纤细而战栗的双腿。
双腿早已软得如同煮烂的面条,完全失去了支撑的力量。
若不是身旁两个老太监目眦欲裂,用尽全身吃奶的力气、几乎要将自己身体都贴上去死死架住他细细的胳膊肘,伪朝的“天子”下一秒就要在众目睽睽之下瘫软在尘土里!
他惨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剩下空白的恐惧和生理性的泪水,绝望地顺着眼角滑落。
十步!仅仅十步之遥!
那高踞在乌骓神骏之上的南诏魔王,如同乌云笼罩!
“吁——!!!!”
一声如同惊雷爆喝般的勒马声骤然炸响!
阁罗虎那粗壮如同铁铸的手臂猛地发力!缰绳被勒得几乎要断裂!
神骏的黑色滇马发出一声更加高亢痛苦的嘶鸣,前蹄奋力腾空而起!
强壮的前蹄在空中疯狂地蹬踏,卷起大片的泥泞和尘土,如同扬起了死亡的阴影!
最终,沉重的四蹄如同陨石般轰然砸落地面,巨大的冲击力让脚下的青石板都发出了痛苦的呻吟!
落蹄点,正好在明黄色芦棚的边缘!
“噗!”
几点黑乎乎的、带着浓重腥臊味的泥点,随着马蹄的砸落,无可避免地飞溅起来,不偏不倚地沾染在了伪帝李玢那明黄灿灿、象征着无上皇权的龙袍下摆之上!
污迹刺眼!
“外臣阁罗虎!参见皇帝陛下!”
洪亮如同虎啸深山的嗓音响起!
字正腔圆,却带着刻意放大的、震人心魄的力量!
每一个字都像是擂鼓重锤,砸在芦棚里每一个人的耳膜上,嗡嗡作响,震得两侧手持描金彩绘仪仗戟的伪朝羽林士兵脸色煞白,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脚下踉跄。
阁罗虎端坐在神骏的黑马上,壮硕如山的身躯仅仅象征性地、幅度小得如同微风拂过草叶般,向着李玢的方向微微倾俯了一下!
居高临下!绝对的、不加掩饰的居高临下!
与其说是行礼,不如说是狮子对兔子施舍般地点了点头,带着赤裸裸的审视与戏谑!
他那双环眼鹰目中射出如有实质的光,肆无忌惮地扫过李玢那张因为过度惊惧而扭曲、眼泪鼻涕混杂、毫无半分帝王威仪的惨白小脸。
随即,目光如淬毒的钢针,转向挡在李玢身前、脸上表情僵硬如同恶鬼、强压滔天怒火而身体微微颤抖的杨国忠。
那眼神,冰冷、残酷、毫无人性,如同经验老到的屠夫在牲口市集上掂量即将送入口中的羔羊分量。
尤其是在李玢那张写满无助和惊惶、泪水模糊的脸上停留片刻时,眼神中的鄙夷与不屑几乎要化为熊熊烈焰,将那身象征着大唐江山社稷的明黄龙袍,烧出一个窟窿!
李玢的嘴唇剧烈地哆嗦着,上下牙齿磕碰发出细碎的“格格”声。
他想开口,想挤出一句“贵使远来辛苦”或者“免礼平身”之类的场面话——这是杨相千叮万嘱必须说的,也是他昨夜在灯下默念了无数遍的台词。
然而,巨大的恐惧扼住了他的喉咙,像一只冰冷有力的铁手狠狠攥紧,所有的声音都被堵死在胸腔里。
他只能徒劳地发出“嗬……嗬嗬……”如同垂死之人漏气般的、绝望的抽噎。
伪相杨国忠只觉得一股带着腥甜味的热流猛地涌上喉头,眼前黑红一片,几乎要当场晕厥!
他猛地咬破了自己的舌尖!
一股腥咸瞬间充满口腔,剧痛让他强行压下那几乎冲破理智、要拔剑扑上去的疯狂欲望。
那张强忍惊怒和呕吐感的脸,在极短的时间内完成了令人瞠目结舌的变脸——脸上僵死扭曲的笑容被一股强大的意志力强行激活,如同最熟练的面具工匠贴上了另一层脸皮!
那笑容非但堆起,甚至变得无比“灿烂”和“亲热”,嘴角夸张地上扬,眼角挤出数道谄媚的褶子,连声调都拔高了几分,充满了令人作呕的“喜出望外”:
“王弟殿下!当真是神威盖世!英姿勃发!天神下凡亦不过如此!”杨国忠的嗓音带着刻意营造的、近乎嘶哑的热情,一边说着,一边猛地向前跨出一大步,身形巧妙地卡在阁罗虎的马首与李玢之间,用自己略显肥胖的身躯尽可能遮住瑟瑟发抖的小皇帝。
同时,对着马上的阁罗虎深深作揖,腰弯得极低,几近九十度!
姿态放得前所未有的谦卑,像极了一个伺候贵客进门的老迈奴仆,一只手臂朝着那大敞开的承恩门洞方向用力地、热切地指引着:
“殿下!您和麾下的神兵天降一般的雄师莅临敝城,真乃我……伪朝……我朝廷之幸!陛下圣心喜悦,与本相在此翘首以盼多时,可说是望穿秋水啊!殿下快快请进!城中早已备下上好的蜀中美酒、珍馐佳肴,恭候殿下及南诏勇士们,务必为殿下接风洗尘,一洗征尘!”
那“伪朝”二字几乎脱口而出,又被他在最后关头硬生生咽下,替换成了“朝廷”,额角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阁罗虎的鼻腔里发出一声沉闷短促的嗤笑,如同岩石滚动。
他甚至懒得用正眼去看杨国忠那张堆满假笑的老脸,更不屑于去看那个小皇帝。
仿佛目光在这些人身上停留超过一瞬,都是对自己尊贵身份的一种玷污。
他猛地扬起右手!
那只戴着镶嵌巨大红宝石铁护腕的巨掌,对着身后紧随而来、脚步轰隆的地平线上那片墨色洪流,用更为响亮、带着浓重喉音的南诏土语厉声咆哮:
“勒(进)!阔(城)!”
“把!这些!碍眼的!破烂玩意儿!统统!给我!推开(蛮)!”
他用马鞭——一根磨得油光水亮、镶嵌着小块象牙的粗牛筋鞭子——毫不客气地指向城门两侧为了装点“皇威浩荡”而精心布置的精美銮驾香车!
他指的是:左侧一架由十二名壮汉抬着、上面饰以九龙蟠绕的羊脂白玉辇!珠玉璎珞垂饰,象征天子无上尊荣!
右侧一架用百鸟羽毛和蜀锦包裹、四周镶嵌琉璃明珠、散发着馥郁香气的华美凤舆!
还有几辆由小马拉着的、装着所谓“祥瑞”珍宝的香车。
在阁罗虎那充满原始力量与蛮荒气质的象军面前,这些东西瞬间变成了幼稚而碍眼的累赘!垃圾!
杨国忠的脸上那刚堆上去的谄媚笑容瞬间凝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