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起身,拍了拍官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目光扫过狼藉的院落,“在我们大军合围之前,其中一人已因故离开了这院子?亦或是那岳勇杰惊吓过度,记错了人数?情报稍有出入也在所难免。”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严肃,“当务之急,是立刻封锁周边所有街巷、路口、下水道出口!严加搜捕漏网之鱼!此人能提前离开或潜藏不出,必是关键角色!若让他走脱,后患无穷!”
王振虽然满心疑虑,觉得王准的解释有些牵强,但搜捕逃犯确实刻不容缓,而且王准不良副帅的身份也让他不好过分发作。
他重重哼了一声,对副手吼道:“听见没!立刻飞马禀报魏大将军!调兵!封锁集市所有出入口!给老子一寸寸地搜!挨家挨户地查!一只苍蝇也别放出去!找不到那第六个逆贼,你们他妈都别回来!”
“遵命!”副将脸色一凛,立刻领命飞奔而去。
王准看着满地的残肢断臂、流淌的鲜血和燃烧的余烬,对王振道:“王将军,此案涉及谋刺圣驾,干系重大,按律应交由我不良府全权彻查。烦请将军将俘虏(指几名重伤未死、还在呻吟的死士)、所有逆贼尸首,以及那酒馆掌柜岳勇杰,一并移交本官。后续审讯、追查同党,皆由不良府负责。”
王振此刻心思全在搜捕和向魏大将军报功上,而且不良府专司侦缉刑案,移交也是常理,便爽快抱拳:“好!就依王副帅!这里交给你了!老子亲自去抓那漏网之鱼!”
说完,他急匆匆地带着一队亲兵,杀气腾腾地冲出了后院。
王准看着王振离去的背影,又缓缓扫视过地上那五十九具姿态各异的尸体,目光最终停留在影狼那张充满怨毒、死不瞑目的脸上,停留了数息。
他面无表情地招了招手,几名一直沉默跟随在他身后的、气质精悍沉稳的不良人立刻上前,动作迅捷而专业地开始处理现场:记录尸首位置、特征,收敛重伤俘虏,寻找可能的线索痕迹。
……
……
与此同时,天工集市入口处。
裴徽庞大的仪仗队伍被迫阻停。
金吾卫前锋精锐刀出鞘,箭上弦,警惕地注视着前方混乱嘈杂的集市深处。
那里传来的激烈喊杀声、爆炸声、临死前的惨叫声,即使隔着一段距离,也如同冰冷的毒蛇,钻入每个人的耳中,让空气都凝固着肃杀与不安。
拉车的骏马不安地刨着蹄子,打着响鼻。
拦在御辇正前方的,正是闻讯后快马加鞭、几乎与不良人报信同时赶到的天工军团大将军——魏建东!
他一身锃亮的明光铠,头盔下的须发因疾驰而略显凌乱,那张刚毅的脸上此刻布满了惊惶、焦急与一种豁出性命的决绝。
他单膝跪在道路中央,用身体挡住了御辇的去路,声音洪亮如钟,带着不容置疑的恳求,在略显嘈杂的集市口清晰地回荡:
“陛下!万请留步!集市之内突发逆贼暴乱!贼人凶悍异常,虽已被末将麾下将士大部格杀于天工酒馆后院,然仍有漏网之鱼潜藏于市井之中!”
“刀兵无眼,流矢横飞!集市狭窄混乱,屋舍相连,巷道纵横,护卫难以周全!末将斗胆,以项上头颅担保,恳请陛下为社稷安危计,为天下万民计,暂缓行程!待末将调集重兵,肃清残敌,确保万无一失,再请陛下移驾视察天工之城!若……若陛下执意前行……”
魏建东猛地抬起头,眼神灼灼,带着一股悲壮,“便请陛下的车驾,从末将的尸身上踏过去!”
说完,他额头重重磕在碎石地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再不起身。
裴徽端坐于华丽的御辇之中,软榻铺着明黄的锦缎。他脸色阴沉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海面,能滴出水来。
集市深处传来的每一声惨叫,都像鞭子一样抽打在他的神经上。
他能清晰地想象到那里正在发生何等惨烈的搏杀。
魏建东的忠心,毋庸置疑。
这位老将用自己征战沙场多年的身躯挡在辇前,其情可悯,其志可嘉。
裴徽不可能真的让车驾碾过去。
然而,行程被一再耽搁,天工之城那边几项关乎国运的重要技术视察和决策会议恐怕都要延误,这让他心中的焦躁如同野火般蔓延。
作为帝王,时间从来不属于自己。
“陛下,魏老将军所言极是啊!”贴身大太监袁思艺也在一旁,急得声音都变了调,额头上全是冷汗,“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贼人穷凶极恶,连神臂弩都用上了!集市地形复杂,金吾卫难以展开,万一有贼子藏于暗处施放冷箭……老奴万死难辞其咎!请陛下暂缓行程!哪怕等上半刻,待局面彻底明朗也好啊!”
辇外的大内侍卫统领李太白,仅存的右手紧紧按在腰间的古朴长剑剑柄上,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他独目如电,警惕地扫视着四周每一个可能藏匿危险的角落。
所有金吾卫和大内侍卫更是如临大敌,将御辇里三层外三层护卫得水泄不通,冰冷的刀锋和闪着寒光的箭簇组成了一道道钢铁丛林,紧张的气氛几乎要将空气都冻结成冰。
就在这僵持不下、裴徽内心天人交战、权衡着帝王尊严与安全风险之际——
“陛下!陛下!微臣罗晓宁救驾来迟!死罪!死罪啊!”
一个充满惶急、自责、带着剧烈喘息和哭腔的声音,由远及近,从天工之城方向传来,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僵局。
众人循声望去。
只见一个穿着紫色官袍、身材微胖、头发有些凌乱、脸上带着几道明显烟灰和汗渍的中年男子,正跌跌撞撞、脚步虚浮地跑来。
他跑得气喘吁吁,似乎用尽了全身力气,正是内阁宰相、兼任工部尚书、天工之城的总管,皇帝的心腹重臣——罗晓宁!
他一边跑,一边挥舞着手臂,满脸的惊魂未定和深深的愧疚,仿佛天塌下来都是他的过错。
看到罗晓宁出现,挡在辇前的魏建东和周围的侍卫们,下意识地都松了一口气。
罗晓宁的身份太特殊了,宰相身份,又是陛下的绝对心腹。
他的出现,似乎为这紧绷到极点的气氛带来了一丝缓和,仿佛带来了某种“安全”的信号。
连御辇中的裴徽,阴沉紧绷的神经也似乎被触动了一下。
“放他过来。”裴徽沉声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急于了解情况的不耐烦。
集市深处的厮杀声似乎减弱了许多,或许局面真的已被控制?他需要确切的信息。
侍卫们迅速让开一条通路。罗晓宁踉踉跄跄地跑到御辇前三步处,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扑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地,额头深深埋进碎石地里,连连叩首,声音带着哭腔和无比的惶恐:“陛下!陛下!微臣监管不力,罪该万死!竟让逆贼潜藏于集市酒馆,惊扰圣驾!微臣……微臣万死难辞其咎!请陛下重重治罪!微臣……”
他一边语无伦次地叩首请罪,一边身体微微前倾,似乎想要更靠近御辇,以便更清晰地聆听皇帝的训斥,表达自己的悔恨。
所有人的注意力,无论是侍卫、官员,还是御辇中的裴徽和袁思艺,此刻都集中在这个突然出现、狼狈请罪的帝国重臣身上。
集市口的空气,似乎因他的到来而稍稍“正常”了一些。
就在他再次抬头,涕泪横流地望向御辇纱幔的瞬间——
异变陡生!
那原本写满惶恐、愧疚、如同受惊兔子般的脸庞,瞬间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揉捏、撕裂!
五官在极短的时间内扭曲、移位,组合成一个狰狞、诡异、充满了冰冷刺骨杀意的笑容!
眼神中所有的惊惶失措,如同潮水般退去,被一种纯粹到极致的、如同淬毒冰刃般的杀意彻底取代!
跪在地上的身体,不再是那个文弱的工程师,而是如同一具被压缩到极限、猛然释放的恐怖机括!“画皮”(假罗晓宁)脚下猛地一蹬!
坚硬的碎石地面竟发出“咔嚓”微响,被踏出两个清晰的浅坑!
他整个人化作一道肉眼几乎难以捕捉的模糊残影,带着一股决绝的、撕裂空气的阴风,直扑御辇中央!
目标明确——端坐于软榻之上的皇帝裴徽!
太快了!太近了!太突然了!
从“罗晓宁”抬头发难,到其身形暴起,整个过程不足一息!
绝大多数侍卫的思维还停留在他跪地请罪的可怜画面,神经根本来不及转换!身体更是僵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
“护驾——!!!”
距离御辇最近的大内侍卫统领李太白,是唯一一个在对方抬头瞬间,就凭借顶尖武者的本能和那只独眼的敏锐,捕捉到那笑容中一闪而逝、绝非罗晓宁所能拥有的冰冷杀机的人!
他发出一声惊天动地、几乎要撕裂喉咙的厉啸!啸声中,蕴含着极度的惊骇与暴怒!
啸声未落,李太白整个人仿佛化成了一道有形无质的青烟!
飘逸灵动却又快如鬼魅!
他完全放弃了自身的防御,不顾一切地斜刺里插上,用自己并不宽阔的后背,死死地挡在了“画皮”与御辇纱幔之间!
与此同时,他那柄看似装饰、古朴无华的长剑——“青莲”,已然化作一道清冷的流光出鞘!
剑光并不耀眼夺目,反而带着一种秋水深潭般的宁静与幽深,不带丝毫烟火气,却精准、迅疾、狠辣到了极致,直刺假罗晓宁(画皮)的咽喉要害!
这一剑,凝聚了李太白毕生的剑道修为,名为“惊鸿”,意在逼退,更在毙敌!
剑尖所指,空气仿佛都被刺穿,发出细微的嗤响!
假罗晓宁(画皮)面对李太白这惊世骇俗、足以威胁顶尖高手性命的一剑,眼中非但没有恐惧,反而闪过一丝疯狂决绝的光芒!
他竟不闪不避,甚至主动将左臂抬起,迎向那夺命的剑尖!
他的动作带着一种计算好的、精准的残酷!
“嗤啦——!”
锋利的“青莲”剑刃毫无阻碍地刺穿了“画皮”的左臂!
鲜血瞬间飙射而出,染红了李太白的剑身和衣袖!
然而,“画皮”要的就是这一瞬间的迟滞!
他利用左臂被贯穿的剧痛和肌肉下意识的夹紧收缩,如同铁钳般死死锁住了李太白的剑身!
一股巨大的力量沿着剑身传来!李太白脸色剧变!
他若双臂完好,此刻左掌足以瞬间发力,或格挡对方接下来的动作,或震开对方锁剑的手臂。
但失去的左臂让他只能单手持剑!急切之间,他爆喝一声,手腕猛震,试图以内力震开对方,但“画皮”的肌肉如同精铁铸就,加之死志已决,竟未能立刻挣脱!
就在这电光火石、不足十分之一息的迟滞之机!“画皮”的右手如同从地狱深渊探出的毒蛇,以不可思议的速度从怀中掏出一个拳头大小、黑黝黝、表面布满细小凸起螺旋纹路的金属疙瘩!
那东西散发着冰冷的死亡气息——正是天工之城武器工坊最新研制成功、尚在绝密测试阶段的单兵大杀器:掌心雷!
威力足以在数步之内将重甲炸成碎片!
“画皮”用尽全身力气,甚至带着一种扭曲的、同归于尽的狂热,狠狠地将这致命的凶器,向着御辇中央、裴徽所在的位置猛掷而去!目标直指皇帝胸膛!
“掌心雷!!”
“保护陛下!!”
李太白目眦欲裂,发出绝望的嘶吼!
袁思艺的尖叫变了调!
策马刚刚赶到外围、目睹这一幕的葵娘,心脏骤然停跳!
所有识得此物恐怖威力的大内侍卫和不良人,无不骇然变色,发出绝望的呐喊!
完了!距离太近!速度太快!李太白的剑被锁住!
其他侍卫被“画皮”的身体和这突然到极致的变故阻挡了视线和路线!
御辇的纱幔在劲风下飘起!
眼看着那致命的黑疙瘩,在空中划出一道死亡的、近乎笔直的轨迹,带着死神的狞笑,越过了李太白奋力侧身却未能完全阻挡的肩头,穿过了被劲风吹拂而起的明黄纱幔,精准无比地飞向端坐于软榻之上、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剧变惊住的皇帝裴徽!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凝固。
裴徽甚至能清晰地看到那飞来的铁疙瘩表面冰冷的金属光泽和凸起的、如同恶魔符咒般的纹路。
穿越以来,他经历过宫廷倾轧、边疆战火、朝堂风云,早已练就了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气度。
但此刻,死亡的气息是如此真切、如此冰冷地扑面而来!
一股刺骨的寒意从脚底板瞬间窜上头顶,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在这一刻冻结了!
他下意识地想侧身躲避,但帝王端坐的仪态、长期养尊处优的身体反应速度,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他脑中一片空白,只剩下一个冰冷的念头:穿越之旅,到此为止了……
就在这万念俱灰、所有人都以为皇帝在劫难逃、袁思艺甚至绝望地闭上了眼睛的瞬间!
裴徽身边,那个一直如同影子般存在、低眉顺眼、沉静如水的宫女裴薇薇,猛地抬起了头!
她那清秀温婉的脸庞上,瞬间褪去了所有的温顺、怯懦和卑微!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野兽般的、纯粹到极致的决绝与疯狂!
那双总是含着温顺谦卑、如同小鹿般湿漉漉的眼眸,此刻亮得吓人,如同两颗燃烧的星辰,里面只有唯一的目标——她的陛下!
“陛下——!!!”
一声凄厉到破音、仿佛用尽灵魂之力喊出的尖叫,刺破了凝固的空气,也刺穿了裴徽被死亡笼罩的听觉!
没有丝毫犹豫!甚至没有思考的时间!
裴薇薇的身体爆发出远超她柔弱外表的惊人力量!
如同扑向烈焰的飞蛾,带着一种殉道般的悲壮与无悔,猛地从软榻旁弹射而起!她纤细的身体在空中极力舒展开,目标无比明确——那枚即将飞入御辇的、散发着死亡气息的掌心雷!
“噗!”
一声沉闷的撞击声!
裴薇薇用自己的胸膛,结结实实地迎上了那枚冰冷沉重的铁疙瘩!
巨大的冲击力让她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脸色瞬间煞白,但她那双纤细的手臂,却在这一刻爆发出不可思议的力量,如同最坚韧的铁箍,死死地、用尽生命般地将那即将爆炸的凶器,紧紧抱在怀中!
用自己柔软的血肉之躯,筑成了最后一道屏障!
紧接着,她借着前冲的势头,用尽最后一丝意志和力气,身体在空中强行扭转!
目标不再是御辇,而是辇车下方坚硬冰冷的碎石地面!她要带着这致命的凶器,远离她的君王!哪怕粉身碎骨!
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从她跃起、接住掌心雷、到扭身扑向地面,快到连近在咫尺的李太白都来不及做出第二个动作!快到所有人的惊呼声都卡在喉咙里!
“轰隆——!!!!!!”
一声震耳欲聋、仿佛要将天地都撕裂的恐怖巨响!
如同九天之上的灭世惊雷在平地炸开!
整个集市口的地面都猛烈地颤抖了一下!
猛烈的冲击波如同无形的巨锤,向四面八方狂暴扩散!
华丽的御辇如同狂风中的落叶,被震得剧烈摇晃,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拉车的四匹骏马惊得同时人立而起,发出凄厉绝望的嘶鸣!
破碎的明黄纱幔、木制车辕的碎片、染血的布帛、还有……无数细小的、带着温热血肉的残肢碎块……
如同被飓风卷起的暴雨,向着四周激射而出!
浓烈的硝烟瞬间升腾而起,伴随着刺鼻的硫磺味和一种令人闻之欲呕的、皮肉被瞬间烧焦炭化的恐怖焦糊味!
爆炸的中心,烟尘弥漫翻滚,如同地狱之门洞开。
那个前一秒还鲜活存在的、名叫裴薇薇的娇小身影,已然消失不见。
原地只留下一个碗口大小、冒着缕缕青烟和刺鼻气味的焦黑浅坑,以及……散落在坑周围数尺范围内、触目惊心的、染着淡青色宫装碎片和暗红色血迹的……残肢碎块。
最大的一块,似乎是半截焦黑的手臂,手指还保持着生前紧握的姿态。
几缕沾着血迹和焦痕的乌黑发丝,散落在冰冷的碎石上。
一块巴掌大的淡青色衣角,被气浪掀到稍远的地方,上面用银线绣着一个小小的、娟秀的“薇”字,在硝烟中若隐若现。
整个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
陷入了令人窒息的、死一般的寂静。
只剩下骏马惊恐未定的悲鸣、火焰在御辇碎片上燃烧的噼啪声、以及……无数人粗重而恐惧到极致的喘息声。
血腥味、硝烟味、焦糊味,混合成一种死亡的气息,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薇薇——!!!”袁思艺第一个从巨大的震惊和悲痛中反应过来,发出一声撕心裂肺、如同杜鹃啼血般的悲鸣!
浑浊的老泪瞬间涌出,顺着他布满皱纹的脸颊滚滚而下。
他太清楚这个沉默寡言却心细如发、将陛下照顾得无微不至的宫女在皇帝心中的分量了!
那不是简单的宫女,那是陛下在深宫中难得的一丝慰藉和温暖!
“护驾!护驾!快!保护陛下!结阵!!”魏建东也猛地惊醒,巨大的后怕和失职感让他声音都变了调,声嘶力竭地咆哮!
天工军团的士兵们如梦初醒,如同黑色的潮水般汹涌而上,迅速填补了被爆炸冲击波震开的缺口,将还在摇晃的御辇再次团团围住!
长矛如林,密密麻麻指向外围;
厚重的盾牌“哐哐”作响,组成了一圈铜墙铁壁;所有刀锋对外,士兵们脸上除了劫后余生的惊悸,更多的是对那位柔弱宫女以如此惨烈方式壮烈牺牲的、发自灵魂深处的震撼与敬畏。
李太白的剑还插在“画皮”的胳膊上,但“画皮”早已被爆炸的冲击波近距离狠狠掀飞数丈之远,如同破麻袋般重重摔在地上,七窍流血,胸膛塌陷,眼见是活不成了。
李太白看都没看那刺客一眼,他脸色惨白如金纸,握着“青莲”剑柄的手在剧烈地颤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巨大的、几乎将他吞噬的失职感和无力感!
如果他双臂完好……如果他的剑没有被锁住哪怕一瞬间……如果他能再快一点……他猛地将长剑从“画皮”僵硬的胳膊中拔出,带起一溜乌黑的血花,目光死死盯着烟尘弥漫的爆炸点,那只独眼中充满了血丝,如同受伤的孤狼,蕴含着无边的怒火与自责。
葵娘早已翻身下马,不顾一切地冲向爆炸点。
看到地上那惨不忍睹、如同修罗场的景象,她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身体晃了晃,强忍着呕吐的冲动和瞬间涌上的巨大悲痛,眼中取而代之的是滔天的怒火和刻骨的恨意!
她猛地扑到“画皮”的尸体旁,不顾污秽和血腥,双手在那张属于“罗晓宁”的脸上仔细而粗暴地摸索着。
指尖触碰到下颌边缘一处极其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凸起。
“嘶啦——!”
一张薄如蝉翼、制作精良到令人发指的人皮面具,被葵娘狠狠撕下!
面具下,是一张完全陌生的、苍白而扭曲、带着疯狂与不甘的中年男子的脸,嘴角还残留着黑色的血沫。
葵娘死死捏着那张还带着体温的面具,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眼中寒光如同冰锥,几乎要刺穿虚空:“易容术!好!好一个卢氏!好狠毒!好缜密的手段!”
她立刻对身边赶来的不良人精锐厉声吼道:“立刻!全城戒严!搜捕!给我找出真的罗晓宁!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封锁所有医馆药铺,严查治疗外伤和购买易容材料之人!快!”
“末将死罪!末将万死难赎其罪!”魏建东再次重重跪倒在御辇前,额头狠狠砸在碎石地上,鲜血瞬间渗出,声音带着哭腔和巨大的恐惧。
王准、随后赶来的其他不良府头目、以及所有在场的官员、侍卫、士兵,如同被无形的巨浪推倒,齐刷刷地跪倒了一片,黑压压地铺满了集市口的地面。
请罪之声此起彼伏,充满了惶恐与绝望。
“臣等护驾不力,罪该万死!”“末将万死!”
御辇四周,除了担任警戒、背对御辇持械肃立的士兵,再无一人站立。
御辇内,一片狼藉。
软榻歪斜,锦缎撕裂,散落着木屑和尘土。
小太监吓得瘫软在地,瑟瑟发抖,面无人色。纱幔被彻底撕碎,仅剩几缕残破的布条在硝烟中飘荡。
裴徽依旧保持着端坐的姿势,仿佛一尊被瞬间冻结的雕像。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仿佛穿过了破碎的御辇框架,穿过了跪倒的人群,穿过了弥漫的硝烟,落在了远处那青烟袅袅、散落着淡青色碎片和暗红痕迹的浅坑上。
他的世界,在那一瞬间的轰鸣后,只剩下死寂。
没有人敢说话,连呼吸都小心翼翼,生怕惊扰了什么。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每一秒都如同一个世纪般漫长。
空气中浓烈的硝烟味、血腥味、焦糊味,如同粘稠的液体,堵塞着每个人的喉咙和鼻腔。
终于,裴徽动了。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站起了身。
动作僵硬,仿佛每一个关节都锈死了,承载着千钧之重。
他没有看任何人,没有说一句话,只是迈步,一步,一步,走下了那象征着至高无上权力、此刻却沾染了血迹和烟尘的御辇。
他的脚步有些虚浮,踩在冰冷的碎石地上,发出轻微而清晰的“沙…沙…”声。
这声音在死寂的环境中,却如同重锤般敲打在每个人的心上。
他径直走向那个冒着青烟的浅坑,走向那片……属于裴薇薇的、惨烈到令人心碎的修罗场。
李太白、袁思艺、葵娘、魏建东、王准等人见状,慌忙起身,想要跟上去帮忙收敛,或是挡住这过于残酷、可能冲撞圣目的景象。
“退下!”
裴徽的声音响起。
不高,甚至因为压抑而有些沙哑,却如同来自九幽地狱的寒风,带着一种冻结灵魂的冰冷与不容置疑的、近乎实质的威严!
那其中蕴含的滔天暴怒与刻骨悲恸,让所有听到的人瞬间如坠冰窟,浑身汗毛倒竖,血液似乎都凝固了!
李太白等人脚步猛地顿住,脸色煞白,再不敢向前一步,只能眼睁睁看着皇帝走向那片死亡之地。
裴徽走到了坑边。
刺鼻的硝烟混合着浓郁的血腥和皮肉焦糊的气味扑面而来,令人作呕。
他却仿佛失去了嗅觉,面无表情。
目光缓缓扫过那些沾染了泥土、碎石和暗红血迹的淡青色碎布,扫过那些……令人不忍直视、挑战着人类承受极限的残骸。
他看到了那半截焦黑蜷曲的手臂,看到了那几缕沾着血迹和焦痕、曾经被细心梳理的乌黑发丝,看到了一小块……绣着小小“薇”字的衣角碎片。
他的目光,最终定格在那枚静静躺在焦土边缘、被鲜血浸透、略显变形的普通银簪上——那是裴薇薇头上唯一的饰物。
他默默地解开了自己身上那件明黄色的、绣着威严五爪金龙的常服龙袍。
金线在穿透硝烟的晨光下依旧刺眼,龙纹狰狞盘踞,象征着无上权威。
他的动作轻柔、缓慢,仿佛怕惊扰了沉睡的人。
然后,他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在数千双眼睛的注视下,这位九五之尊、天下共主,缓缓地、无比郑重地蹲下了身。
他伸出双手,没有戴手套,没有任何工具。
就用他那双本应执掌乾坤、批阅奏章、指点江山的手,开始徒手捡拾那些散落在冰冷碎石和焦黑泥土中的……属于裴薇薇的残肢碎块。
他的动作很慢,很轻,很专注,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温柔。
他小心翼翼地捡起一块沾着泥土的骨片,用指腹轻轻拂去上面的灰尘;
他拾起那半截焦黑的手臂,将被爆炸冲击扭曲的手指,一根一根,极其轻柔地抚平;
他找到那几缕发丝,将它们拢在一起,用手心拢住;
他拾起那块绣着“薇”字的碎布,紧紧攥在手心,仿佛要攥住那逝去的温度;
最后,他拾起那枚染血的银簪,指腹摩挲着簪身上细微的划痕……他将这些触目惊心的残骸,一块一块,极其郑重地,如同对待稀世珍宝,放进了他那件象征着至高无上权力的明黄色龙袍之中。
阳光终于艰难地穿透了弥漫的硝烟,洒在他身上,将那身明黄的里衬染成一片温暖的光晕,却冰冷地映照着他面无表情、如同最坚硬的大理石雕刻般的侧脸。
这巨大的反差,形成一种惊心动魄、令人心碎的视觉冲击。跪在地上的众人,看着这一幕,无不心神剧震!
巨大的悲恸和难以言喻的震撼如同海啸般冲击着他们的心灵!
有人忍不住低声啜泣起来,有人死死捂住嘴巴,肩膀剧烈耸动,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悲恸与对那位宫女的深深敬意。
连最铁血的士兵,也红了眼眶。
袁思艺早已泣不成声,身体抖得如同风中残烛。
葵娘死死咬着下唇,鲜血顺着嘴角流下,滴落在胸前的官服上,她浑然不觉。
魏建东将头深深埋进冰冷的碎石地里,额头抵着泥土,发出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
李太白那只独眼中,也蒙上了一层水雾,握剑的手青筋暴起,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裴徽终于将最后一块较大的、属于躯干的焦黑残骸,以及那枚银簪,放入黄袍。
他缓缓站起身,用那件染满了鲜血、泥土、硝烟污渍和生命碎片的龙袍,将裴薇薇的遗骸仔细地、严实地包裹好,如同包裹着世间最珍贵的宝物。那包裹不大,却仿佛重逾千斤。
他转过身,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缓缓扫过跪了一地的臣子、侍卫、士兵。
他的眼神依旧平静,但那平静之下,却仿佛蕴藏着即将喷发的火山熔岩,蕴含着足以焚毁天地、冻结时空的滔天怒火与刻骨悲恸。
他将那个沉重的、染血的、代表着生命消逝与帝王哀思的包裹,郑重地交到跪在最前面、强忍悲痛的葵娘手中。
葵娘双手颤抖地接过,那包裹的温度(残留的体温?亦或是心理上的沉重?)和其代表的份量,让她几乎无法承受,身体晃了晃才稳住。
“传朕旨意。”裴徽的声音响起,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集市口的每一寸空间,每一个字都如同冰冷的铁锤,重重砸在众人的心上:
“追封裴薇薇,为朕之义姐。”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似乎穿透了虚空,落在了那个总是默默为他更换凉透参汤、在他批阅奏章疲惫时轻轻为他揉按额角、在他偶尔流露出孤独时送上无声陪伴的身影上。
那身影如此鲜活,又如此遥远。
“加封——虢国公主。”
“以……帝国公主之礼,厚葬。”
“举国哀悼三日。停嫁娶,罢宴乐,禁屠宰。”
袁思艺强忍巨大的悲痛,以头触地,声音哽咽却清晰无比,带着一种庄严的承诺:“奴婢……谨遵圣旨!回宫之后,即刻着礼部、宗正寺、内侍省协同办理!一应仪制,皆按最高规格!定让虢国公主殿下……风风光光,魂归九泉!”
裴徽的目光缓缓移向葵娘,又冰冷地扫过王准、魏建东、李太白等人。
那目光如同极北之地的万载玄冰,带着森然刺骨的杀意和无边的威压:
“三日之内。”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九天惊雷在所有人头顶炸响,带着一种不容置疑、不容违逆的凛冽寒意:
“朕要知道幕后真凶是谁!”
“朕要知道他们所有的谋划!”
“朕要知道每一个参与者的名字!”
他的声音如同寒冰地狱吹出的风,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味:
“朕要他们——血债血偿!”
“鸡犬不留!”
“为朕的义姐,虢国公主裴薇薇——”
“报!仇!雪!恨!”
“微臣(末将)谨遵圣旨!万死不辞!”葵娘、王准、魏建东、李太白等人浑身剧震,如同被注入了一剂狂暴的强心针,以额触地,齐声嘶吼!
声音汇聚成一股冲天的杀气与破釜沉舟的决心,在血腥的集市口久久回荡!
裴徽最后看了一眼葵娘怀中那个染血的包裹,眼中闪过一丝深切的、无法掩饰的痛楚,随即被无边的、冻结一切的冰冷彻底覆盖。
他不再看任何人,转身,步履沉稳地踏上了那血迹斑斑、一片狼藉、象征着帝国权力核心的御辇。
他的背影,在硝烟未散的晨光中,显得无比孤寂,又无比沉重。
“起驾。”他的声音恢复了帝王的平静,却比任何时候都更令人心悸,如同暴风雨前最后的宁静。
“前往天工之城。”
“今日行程,不变。”
袁思艺用尽全身力气,带着哭腔,声音却异常高亢地喊道:“起——驾——!”
沉重的御辇再次启动。
在数千名噤若寒蝉、肃杀如林、眼神中交织着悲愤与杀气的士兵护卫下,缓缓驶入了那片刚刚经历过血与火洗礼、此刻已被天工军团彻底戒严、所有商户门窗紧闭、行人匍匐跪地、瑟瑟发抖的天工集市。车轮碾过碎石路,发出单调而沉重的“辘辘”声,仿佛碾在历史的节点上,也碾在每一个幸存者的心头。
御辇内,裴徽端坐如初。
他摊开一直紧握的右手,掌心静静躺着一枚被鲜血浸透、略显变形的银簪——那是他从废墟中找到的,属于裴薇薇唯一的、完整的遗物。
簪尾似乎还残留着她发丝间淡淡的皂角清香。
他缓缓闭上眼睛,一滴滚烫的泪水,终于无声地滑过他冰冷坚硬的脸颊,砸落在同样沾染了血迹的软榻锦缎之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集市上空,那天工之城巨大的烟囱依旧不知疲倦地喷吐着滚滚浓烟,直上云霄,如同帝国钢铁般的意志。
而这片土地之下,仇恨的种子已然深埋,被鲜血浇灌,被帝王的怒火点燃。
真正的罗晓宁是生是死?
王准副帅眼中那丝一闪而逝的异样究竟意味着什么?
不良府内部是否有暗流涌动?
卢氏……或者其他势力,在这惊天刺杀之后,又将如何应对帝王倾天的怒火?
所有的谜团、杀机与即将到来的腥风血雨,都如同那浓密的烟云,沉沉地笼罩在这片名为“天工”的奇迹之地上空。
三日之期,如同一柄悬在所有人头顶的利剑,倒计时,已经开始。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