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玉坤……还没有新的消息吗?”张巡停下脚步,声音低沉沙哑,如同砂纸摩擦,带着一丝无法掩饰的疲惫和深沉的焦虑。
他寄予厚望的奇兵,是他打破僵局、减少伤亡的最后希望,如今却如同石沉大海。
赵小营连忙上前一步,躬身禀报,声音同样沉重:“回大将军,午时刚收到王将军派快马送回的急报。他们确实找到了一条秘道,但……剑门关守军狡诈异常,早有防范,用巨石彻底堵死了通道出口,并在另一侧布置了强弓硬弩防守。”
“王将军正组织人手日夜不息全力清理,同时也在不惜代价寻找其他可能的路径,但……进展艰难,尚无突破性消息传来。恐怕……奇兵之策,难矣。”
赵小营的声音到最后,带着深深的无奈。
张巡闻言,长长地、无声地叹了口气。
那叹息中包含了太多的沉重、无奈,甚至一丝英雄末路的悲凉。
他走到大帐门口,掀开厚重的门帘,望向远处在沉沉暮色中更显狰狞巍峨、灯火通明的剑门关城楼,眼神锐利如鹰,却也充满了悲悯。
奇兵渺茫,强攻是唯一的选择,而这强攻的代价……他闭上眼睛,仿佛已经看到了那尸积如山、血流成河的惨烈景象。作为统帅,他必须做出抉择。
他大步走向大营中央的空地。
那里,五千名精挑细选出来的死士,已然肃立。他们大多沉默着,身上沾染着尘土和血污,眼神复杂地交汇着决绝、悲壮、对尘世妻儿的最后一丝留恋,以及对死亡的坦然。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肃杀和悲凉。
张巡亲手从一个巨大的酒坛中,为排在最前面的几十名死士代表一一斟满粗陶大碗。
琥珀色的烈酒在碗中晃荡,映照着跳动的火把光芒,如同流淌的熔金,也如同生命的最后一抹亮色。
“诸位壮士!”张巡的声音不高,却蕴含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清晰地传入每一个死士的耳中,带着一种庄严的悲怆,“此酒,名为‘生死酒’!饮下此酒,尔等便是我大唐最锋利的矛,最坚固的盾!此去攻城,九死一生!十死无生!”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如炬,扫过一张张或年轻、或沧桑、或恐惧、或平静的脸庞,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出鞘的绝世神兵,带着鼓荡人心的悲怆与足以撕裂苍穹的激昂:
“本帅在此,对天立誓!尔等若战死,家中父母妻儿,朝廷必奉养终身!父母得享朝廷抚恤,颐养天年!子女可入官学,习文练武,前程无忧!尔等英名,将勒石记功,永载大唐史册,受后世万代香火供奉!英灵永在!若得生还,”
他的目光扫过人群,带着一丝渺茫却无比郑重的希望,“官升三级!赏赐千金!荣华富贵,与尔共享!”
他再次停顿,让这承诺如同重锤般砸在每个人心上。
随即,他的声音如同惊涛骇浪,席卷全场:“看看我们身后的方向!那里是长安!是陛下!是千千万万等待我们凯旋、共享太平的大唐子民!看看我们倒下的袍泽!他们的血染红了剑门七道关墙!他们的英魂就在这关山之上看着我们!”
“今日攻城,不是为了本帅,不是为了功名利禄,是为了陛下天威!为了死难的兄弟!为了我大唐江山一统!为了子孙后代不再受这战乱之苦!剑门关,必须踏破!用我们的命,去砸开这伪朝的最后一道屏障!用我们的血肉,为后续的兄弟铺平道路!告诉我,尔等——敢不敢死?!!”
“敢——!!!”五千个喉咙里迸发出震裂苍穹、足以令鬼神辟易的怒吼!
悲壮的气氛被点燃到了极致,化为冲天的、有死无生的惨烈杀气!
死士们仰头,将碗中那滚烫的、象征着诀别的烈酒一饮而尽!辛辣的液体灼烧着喉咙,也点燃了最后的血勇!
随即,他们狠狠地将陶碗摔碎在地!
“啪嚓!啪嚓!啪嚓——!”
无数陶碗碎裂的声音清脆而决绝,如同敲响了进攻的战鼓,也象征着与尘世的彻底割裂!
“开营门——!”张巡猛地拔出腰间的御赐龙泉宝剑,剑锋在火把映照下寒光四射,直指暮色中如同巨兽般盘踞的剑门关城!“进攻——!!!”
沉重的营门在刺耳的绞盘声中轰然洞开!
五千死士,如同决堤的、燃烧着赤色火焰的毁灭洪流,带着一往无前、有死无生的惨烈气势,沉默地(此刻的沉默比任何呐喊都更加震撼人心,更加令人胆寒)向着那灯火通明、戒备森严、如同张开巨口的死亡深渊般的剑门关城发起了最后的冲锋!
沉重的脚步声汇聚在一起,踏在大地上,发出闷雷般的、撼动心魄的轰鸣!
城墙上,守军显然也看到了这支散发着死亡气息的队伍。箭楼上的灯火剧烈晃动,人影疯狂跑动,守城器械被迅速推到垛口,冰冷的弩矢和投石机绞盘绷紧的声音隐隐传来,冰冷的杀机如同实质的寒潮,瞬间弥漫了整个战场。
一场注定要尸山血海、惨烈到无以复加的登城战,即将拉开它最血腥的帷幕!
然而,就在死士们如同赤色怒潮般冲到距离城墙不足四百步,城墙上弓弩手已然张弓搭箭,冰冷的箭镞在火光下闪烁着死亡寒芒的千钧一发之际——
异变陡生!
一股浓烈的、带着刺鼻焦糊味和草木灰烬气息的黑灰色烟柱,毫无征兆地从剑门关西北方向的山林间滚滚升腾而起!
这黑烟升腾的速度快得匪夷所思,仿佛大地之下蛰伏的火焰恶魔突然挣脱了束缚,张开了吞天噬地的巨口!
仅仅片刻功夫,浓烟便如同无边无际的墨色海啸般迅速扩散、弥漫,借着那强劲得如同号角般的西北风势,疯狂地、铺天盖地地涌向剑门关!
雄伟的关城、两侧刀削斧劈般的山崖、甚至天空最后一丝暮色,都被这越来越浓、越来越厚、翻滚不休的烟幕所吞噬、笼罩!
视野急剧下降,连城墙上原本明亮刺眼的灯火都变得朦胧扭曲,如同鬼火般在浓烟中摇曳闪烁。
紧接着,在浓烟深处,在西北方向那片山坡上,一点刺目的、妖异的红光猛地跳跃出来!
随即,那红光以燎原之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疯狂地扩大、蔓延、升腾!熊熊烈火,终于彻底挣脱了束缚,如同亿万条狂暴的火焰巨龙,在干燥得如同火绒的林木间疯狂肆虐、咆哮、彼此吞噬、翻滚腾跃!
风助火势,火借风威!火焰腾起的高度瞬间超过了最高的关楼,赤红的火舌贪婪地舔舐着被浓烟染黑的夜空,将半边天穹都映照得如同炼狱血海!
炽热的气浪,即使远在数里之外,也如同无形的巨掌般扑面而来!
“火!大火!西北边起大火了!!”
“天啊!火烧过来了!快跑啊!!”
“城门!快开城门!放我们出去!!”
“救命!我不想被烧死!”
剑门关城头上,守军的惊呼、惨叫、绝望的哭嚎声瞬间压过了战鼓和号角,如同瘟疫般蔓延开来!精心维持的秩序荡然无存!
那末日般的景象太过恐怖,仿佛天罚降临,彻底摧毁了所有人的意志!
张巡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天地剧变惊呆了!
他猛地举起单筒黄铜望远镜,只见西北方向的山坡已成一片无边无际的火海,汹涌澎湃的火浪正以排山倒海、摧枯拉朽之势,朝着剑门关席卷而来!
那火墙推进的速度快得惊人!
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狂喜和震撼如同电流般冲击着他的心脏
“天佑大唐!天佑陛下!壮哉玉坤!”张巡几乎要吼出来,但他强压下几乎要冲破胸膛的激动,立刻做出了最正确、最冷酷也最有效的决断:“死士队!停止前进!后撤!快后撤!!”
传令兵疯狂地挥舞着代表撤退的黑色旗帜,号角手吹响了急促刺耳的退兵号!
根本无需催促!
那五千死士距离城墙尚有三百多步,就已感受到那扑面而来、令人窒息、仿佛要将毛发都烤焦的恐怖热浪!
看着那如同世界末日般的炼狱景象,听着关城内传来的非人惨叫和绝望哭嚎,他们心中涌起的不是恐惧,而是劫后余生的狂喜和对这“天罚之火”助威的敬畏!
他们毫不犹豫,如同退潮般掉头就跑,速度比冲锋时更快地撤回了安全距离,许多人回头望着那冲天烈焰,眼中充满了震撼和后怕。
……
……
剑门关内,此刻已彻底沦为燃烧的人间地狱!
夏日本就天干物燥,关城依山而建,城内营房、仓库、马厩、甚至部分城墙的木质支撑结构和城楼本身,都用了大量木材。
当那被狂暴西北风推送而来的滔天烈焰席卷而至时,一切木质结构都成了最好的燃料!
火舌轻而易举地越过不算宽阔的护城河(即使有也被瞬间蒸干),点燃了靠近城墙的屋舍,点燃了城楼上的飞檐斗拱,点燃了堆积如山的粮草物资,点燃了马厩里的草料……
火势如同拥有生命的瘟疫,以惊人的速度蔓延、跳跃、吞噬!关城内,近四万伪朝大军彻底崩溃了!
浓烟呛得人无法呼吸,眼泪鼻涕横流;
烈火灼烤着皮肤,发出滋滋的声响。
士兵们像被投入沸水中的蚂蚁,彻底失去了理智,像无头苍蝇般疯狂乱窜,互相推搡、践踏,只为争夺一线渺茫的生机。
凄厉的、不似人声的惨叫声此起彼伏,许多人甚至来不及逃跑就被卷入狂暴的火舌,瞬间化作扭曲焦黑的炭块!
兵营房舍在烈焰中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轰然倒塌,溅起漫天飞舞、如同恶魔萤火般的火星。
“轰隆隆——!”
巨大的城楼一角在烈焰的舔舐下轰然垮塌,砸入下方拥挤逃命的人群,激起一片血雨和更加绝望的哀嚎!
整个剑门关,彻底化作了一片翻腾着死亡与毁灭气息的烈焰海洋!
浓烟蔽日,火光冲天,映照着无数扭曲、绝望的面孔和焚毁崩塌的城池!
朱雀军团的旗帜,在火光的映衬下,如同浴火重生的凤凰,迎风招展!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