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令君深吸了一口清冷而带着花草芬芳的空气,多日来的疲累、狼狈、抱怨,在这等浩瀚无边的自然伟力面前,忽然间都显得微不足道了。
那些纠缠于心的生死考验、那些刻骨铭心的情爱纠葛、那些曾经视若性命的家族荣辱,此刻仿佛都被这壮阔的天地涤荡一空,变得轻如尘埃。
一股难以言喻的舒畅之感,自心底油然而生。
当即,谢令君胸中块垒似被这天地之气冲开,不由得悠悠吟道:“
剑倚青天身倚愁。
云影悠悠。水影悠悠。
如同携手上天舟。
身在阎浮。业在阎浮。
一片白云白水愁。
今也休休。古也休休。
夕阳西去水东流。
情又何求。爱又何求。”
她语调婉转,带着些许苍凉与释然,正沉浸在这片刻的超脱之中,却听得旁边一个小心翼翼的声音响起:
“师傅,现在……好像是正午哎。”桃谷花小声嘀咕,很不合时宜地指出了时间问题。
谢令君那刚酝酿出的几分出尘之气,瞬间被这实心眼的徒弟打散,她回头没好气地瞪了桃谷花一眼:“多嘴!”
桃谷花吐了吐舌头,见师傅并未真个动怒,便又凑近了些,指尖捻着一片草叶,慢声细语地问道:“师傅,你……现在开心吗?”
“当然!”谢令君转身,回答得斩钉截铁,理所应当,“天地如此壮阔,能得一见,已是幸事,为何不开心?”
桃谷花低着头,继续捻着草叶,声音轻轻的,却像颗小石子投入谢令君的心湖:“我娘以前在家时教我喂猪,有只母猪丢了小猪崽,整日里闷闷的,不肯吃食。
阿娘去劝它,它倒是抬起头来吃了两口,可吃完了,就又抬头‘嗷嗷’喊两声,喊完,低下头,再吃两口,又喊……
阿娘后来跟我说,那猪其实根本没放下它的小猪崽。她说,真正放下了的猪,只会低着头,好好地、一声不吭地吃自己的食,不会总想着要喊两声,证明自己不难过。”
她顿了顿,抬起头,亮晶晶的眼睛望着谢令君,“就像……就像师傅之前给我削的那柄小木剑,后来在路上不小心被我弄丢了,我嘴上跟师傅说‘丢了便丢了,不值当什么的’,可我心里却总是想着它,就算师傅后来用天火铁给我打了这顶好的火精剑,我也还是觉得,那柄丢了的木剑最好。”
“死丫头!”谢令君闻言,心头猛地一震,像是被说中了什么隐秘的心事,顿时有些恼羞成怒。
她瞪圆了美目,没想到这小丫头人小鬼大,心思竟如此细腻,什么都懂,“你想说什么?拐弯抹角的!”
桃谷花见师傅神色不对,立刻像只受惊的小兔子般跳开几步,连连摆手:“没!我什么都没说!师傅我生火,我这就生火!”
她可深知自己这师傅的脾气,平日里虽也随和,但若真惹毛了她,那惩罚起来可是一点都不含糊,尤其是加练剑法,能把她这小胳膊小腿累断了筋。
“哼!”谢令君气愤地哼了一声,“吃完饭,加练三个时辰青萍剑法!少一刻都不行!”
“哦……”桃谷花苦着小脸应了一声,赶忙低下头,更加卖力地捣鼓起那堆难以点燃的湿柴。
谢令君别过脸,重新望向那冰川大海,心中却是波澜起伏。她如何听不出这小丫头话里的机锋?
那哪里是说猪,分明是在说她谢令君。那丢了小猪崽的母猪,不就像她吗?表面上似乎已经放下,接受了新的生活,收徒、远行、历险,可内心深处,是否也像那母猪一样,时不时地要“喊两声”,用表面的洒脱和忙碌,来掩饰那份未曾真正释怀的失落与伤痛?
她扪心自问:“谢令君啊谢令君,那些往事,那个人,你真的……忘了吗?”
思绪纷乱间,那人的青衫身影、温言笑语,竟又一次清晰地浮现在眼前,越是摇头,好像越是清晰。
正自惆怅间,忽听得远处又传来一阵熟悉的“汪汪”声,由远及近,迅速而来。
谢令君从思绪中惊醒,蹙眉望去,只见那精力过剩的“桃谷草”去而复返,正蹦蹦跳跳地穿过花丛,朝着营地飞奔而来。
与离去时不同的是,它口中似乎还叼着一个什么东西,看那架势,倒不像是什么枯枝烂叶。
转眼间,“桃谷草”便奔到近前,它得意洋洋地绕着谢令君转了两圈,然后小心翼翼地将口中之物放在她脚前的草地上,随即蹲坐下来,仰着头,吐着舌头,哈哧哈哧地喘着气,一双蓝眼睛里充满了“快夸我快夸我”的期待神色,尾巴更是将身后的花草扫得乱晃。
谢令君和闻声凑过来的桃谷花,同时低头向那物事看去。
这一看,两人都愣住了。
这竟是一只活物,只见其通体雪白,如同这极地的冰雪,唯有鼻头一点漆黑。它体型尚小,只比“桃谷草”大上少许,四肢短胖,耳朵圆润,模样生得竟与之前追杀她们的那头棕熊有七八分相似,只是颜色迥异,显得格外稀奇。
“师傅!这是……熊吗?”桃谷花蹲下身,好奇地打量着这只似乎受了惊吓、微微发抖的小白熊,疑惑地问道,“它怎么是白色的?熊不都是棕色、黑色的吗?”
谢令君也是心中讶异,她俯身伸手,轻轻抓住那小白熊的后脖颈,将其提了起来,仔细端详。
那小熊四肢在空中胡乱蹬踏,发出细微的“呜呜”声。
“好像……真真是个熊崽子。”谢令君秀眉微蹙,“只是这毛色……当真古怪,天下竟有白熊?这东西倒是稀罕得紧。”
桃谷花看着小白熊那憨态可掬、雪团子般的模样,尤其是那双黑溜溜、懵懂无知的眼睛,心中的喜爱之情顿时如野花般泛滥开来。
她立刻伸出小手,从师傅手中接过小白熊,小心翼翼地抱在怀里,轻轻抚摸着它柔软温暖的皮毛,只觉得触手温软,可爱至极。
“师傅!”桃谷花抬起头,眼中闪烁着星星点点的光芒,用她那最具杀伤力的、软糯的央求语气道,“我们收养它好不好?你看它,多可怜啊!这么小,孤零零的在这荒原上,肯定是被母熊遗弃了,或者跟丢了!要是我们不管它,它肯定会饿死,或者被其他野兽吃掉的!”
谢令君一听,头皮瞬间发麻,几乎是不假思索地断然拒绝:“你疯了不成?!”声音因为激动而拔高了几分,“这些个黑白配色的、精力过剩的奇葩,你还嫌不够多吗?!
你看看咱们这队伍!
偷奸耍滑的马!老奸巨猾的驴!精力旺盛的狗!现在你还想再收养一个呆头呆脑的熊?!你是当咱们是来开珍奇异兽园的了?还是觉得咱们被追杀的次数还不够多,不够刺激?啊?!”
“师傅……”桃谷花抱着小熊,努力争取,“它不一样!它这么白,这么乖,肯定不会像“桃谷草”那样惹祸的!
我保证!我以后一定更加用心练武,把青萍剑法练得纯熟无比!等我们回了中原,我一定把咱们的‘青萍门’发扬光大,做那武林第一的高手!
到时候,我帮师傅好好教训那个负心人,给你出气!”
“哪来什么负心人?!”谢令君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俏脸瞬间飞起一抹红霞,又气又急,“杨炯他……他不是……你小孩子家胡说什么?!”她一时语塞,竟不知如何辩驳。
桃谷花见师傅反应如此之大,更是确信自己猜中了师傅的心事,小声嘀咕道:“怎么不是……师傅晚上睡觉说梦话,总是喊这个名字来着……喊完了还叹气……”
“死丫头!讨打!”谢令君被徒弟当面揭破隐秘,顿时羞恼交加,再也顾不得什么世家风范、师傅威严,作势便要追打桃谷花。
“哎呀!师傅饶命!”桃谷花抱着小白熊,转身就跑,一边跑一边还不怕死地大喊,“本来就是嘛!师傅明明就忘不了!怎么就不能说了?”
谢令君气得俏脸通红,几步追上,一把揪住桃谷花的耳朵,色厉内荏地骂道:“反了你了!越来越没大没小!看来是为师平日对你太过宽纵,今日定要好好收拾你一番!”
师徒二人正在这极昼的阳光下、绚烂的花海中追逐吵闹,那小白熊在桃谷花怀里不安地扭动,“桃谷草”则围着两人兴奋地转圈吠叫,那匹卧着的“六龙”马和那头一直默默啃草的老驴也都侧目而视,场面一时混乱而又带着几分荒诞的温馨。
然而,就在此时,一声震耳欲聋、充满愤怒与威严的兽吼,如同平地惊雷,猛然自不远处炸响!
“嗷呜——!!!”
这吼声与那棕熊的咆哮截然不同,更加浑厚,更加冰冷,带着一种令人灵魂战栗的压迫感。
谢令君和桃谷花同时身体一僵,停下了所有的动作。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骇之色,相继一同循声望去。
只见天际线处,一座覆满苔藓的土坡之上,赫然立着一头巨兽!那巨兽通体雪白,与她们手中那小熊一般无二,但体型之庞大,却远超之前那头棕熊!
白熊身长怕有一丈开外,肩高体壮,估摸着不下千斤之重,站在那里,犹如一座移动的雪山。
此刻,白熊人立而起,露出胸前健硕的肌肉,巨大的熊掌挥舞着,那双小而锐利的眼睛,正死死地盯着桃谷花怀中那只瑟瑟发抖的小白熊,充满了狂暴的怒意。
无需多言,这定是那小白熊的母亲寻来了。
“我的娘哎!”谢令君只觉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大叫一声,“快跑!”
根本无需催促,师徒二人早已是经验丰富。
谢令君一把拉过桃谷花,几乎是同时纵身,敏捷地跃上了那匹刚刚还瘫倒在地、仿佛下一刻就要断气的“六龙”马背。
说也奇怪,那“六龙”马见到这头巨大的白熊,竟像是被雷劈了一般,之前所有的惫懒、耍赖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不待谢令君挥鞭催促,已然长嘶一声,四蹄发力,如同离弦之箭般猛地窜了出去,朝着南方拼命狂奔,那速度,比之前被棕熊追赶时竟还要快上三分。
桃谷花一手紧紧搂住怀里的“桃谷草”和小白熊,另一只手死死抓住马鞍,整个人都伏在了马背上。
这小丫头经过这一路磨练,性子早已野了不少,初时的惊慌过后,竟生出几分莫名的刺激与兴奋。
听着耳畔呼啸的风声,感受着身下骏马前所未有的疾速,她忍不住放声高歌起来,唱的竟是谢令君偶尔教她的汉家古调,被她用稚嫩的嗓音、颠簸的节奏唱出,别有一番豪迈气概:“驾六龙,乘风而行!行四海,路下之八邦!今朝擎剑去,明日刺蛟回!”
她怀里的“桃谷草”似乎也被这气氛感染,跟着“汪汪”大叫,而那懵懂的小白熊,感受到剧烈的颠簸和母亲愤怒的吼声,也吓得“嗷嗷”直叫,张牙舞爪。
谢令君听着身后徒弟那不成调子的歌声,以及狗叫熊嚎的交响乐,再看那母熊越追越近,吓得魂飞魄散,回头大喊:“给我闭嘴!以后你再敢给我随便收养这种黑白配色的畜牲!我……我刺死你!”
情急之下,她也顾不得许多,将身上那件厚重的棕熊皮猛地扯下,向后奋力扔去,希望能稍微阻挡一下那暴怒的母熊。
那母熊见有物事飞来,只是略一迟疑,一掌便将熊皮拍飞,速度几乎未减,依旧怒吼着狂追。
再看那匹“六龙”杂色马,此刻当真是使出了吃奶的力气,四蹄翻飞,速度快得仿佛真的要腾空而起。
而那头老奸巨猾的驴子,早在母熊现身的第一时间,便已悄无声息地调转方向,朝着另一个相对安全的方向,不紧不慢、却又异常坚定地溜走。
师徒二人这次的极地之旅,最终又一次在仓皇南逃中狼狈收场。满地散落的锅碗瓢盆、身后震天动地的熊吼,来不及回头多看一眼,便朝着未知的前路,头也不回地疾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