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雨无法预判卡尔·彼得这次会派遣何种规模的援军或设置怎样的援助,只能率领着明辉花立甲亭的船队,如同夜行的潜流,极其小心翼翼,一点一点向前方的闸口挪动。
“那个……亭长大人啊。”尽管西海一再坚称自己是“雅利安人”,但他深刻的五官,以及一头浅金色的头发,无一不彰显着他巴伐利亚人的血统。
此刻船队成员几乎全是东方面孔,阳雨特意把他拉到船首甲板,就是为了应付可能遇到的河道闸口检查。
西海此刻努力挺直腰板,模仿着船长的姿态站在显眼位置,但眼神却总是不由自主地飞快向船舱入口方向瞟去,似乎想透过门缝看清里面某个身影。
“跨国传送阵的费用……按理说应该不会特别高昂吧?而且战争结束后,条顿国就会和上国签订正式的同盟条约了,这种盟友之间的传送往来,费用是不是应该有优惠减免?”西海试图用闲聊的语气掩饰自己的心不在焉,但语气依旧有些忐忑。
“亭长?这称呼听着响亮,其实真不是什么大官。”阳雨无奈地笑了笑,微微摇头。
为了不引人注目,阳雨此刻“屈尊”扮演着船夫的角色,双手沉稳操控着连接魔法风帆的缆绳,感受着风帆上魔法符文的细微波动,小心翼翼调整着角度和张力,努力让船只在狭窄的水道上保持平稳前行。
听到西海的问题,阳雨目视前方,控制着舵轮回答道:“要拿现实里的职务来比较的话,大概也就是个街道办主任,或者片区派出所所长的级别,所以啊,跨国传送阵的费用到底怎么定价?同盟国之间的传送优惠怎么算?这些可都不是我这个小芝麻官能拍板决定的事情。”
阳雨顿了顿,语气带着务实和些许疲惫说道,“我啊,就想带着跟着我的这帮兄弟姊妹们,在这乱世里平平安安地活下去,多挣点钱,让大家伙儿都能吃饱饭,穿上暖和的衣服,这就够了。”
“跨国跨国,说到底还是因为这个世界上的国家太多了。”西海靠在船舷边,晚风将额前几缕浅金色的发丝吹得更乱了,用手指略显烦躁地将它们梳理回原位,低声说着自己常挂在嘴边的理想。
“如果能让普鲁士的领土一直扩张,畅通无阻地连接到周朝边界,中间没有那么多碍事的国家阻挡,跨国传送的费用,不就可以降低到像普通车马行走那样的路费吗?”
以往谈及这类宏图时,西海的眼睛里,总会迸发出灼人的热情与纯粹的兴奋,语调也会不自觉地拔高,然而此刻的声音却压得很低,说完后还小心翼翼地回头,瞥了一眼身后操控风帆的阳雨,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心虚,似乎在观察对方的反应,担心自己的话触动了什么。
“这位阁下所言极是啊!”
血月高悬,将浑浊的诺加特河水染上一层诡异的暗红,四下寂静得可怕,除了单调而永恒的“哗啦”流水声,似乎所有生灵都在某种无形而沉重的威压之下噤若寒蝉,不敢发出丝毫声响。
就在这片死寂中,一个带着几分慵懒且戏谑的男声骤然响起,打破了凝固的氛围,阳雨瞳孔猛地一缩,想也不想,双臂一震,无数闪烁着微光的坚韧丝线瞬间缠绕编织,化作覆盖小臂的灵活臂甲,进入了高度戒备状态,死死盯住声音来源的河面。
原本随波飘荡,如同女鬼长发般浓密幽暗的水草,竟违背常理地缓缓向上隆起,聚拢,仿佛有生命般轻柔地托举起一个身影。
一名容貌极为俊朗,穿着考究礼服的年轻男子,如同从河底深渊中升起,优雅地站在水草形成的平台上。
在血色月光的勾勒下,苍白的面容更添几分舞台戏剧感,姿态从容地对着阳雨方向弯腰躬身,行了一个标准的礼节,嘴角噙着一抹礼貌却掩不住骨子里高傲的微笑。
“晚上好,或者说,考虑到您故乡的时间……中午好?尊贵的神谕之人阁下,布洛克多夫,在此恭候您多时了。”
“神谕之人阁下果然非同凡响,”布洛克多夫被水草稳稳托送到与甲板齐平的高度,如同踏上自家庄园的台阶般,轻松自然地迈上了这艘作为先锋的平底船。
目光扫过阳雨身上由无数丝线构成的奇异臂甲,以及对方全身紧绷,蓄势待发的战斗姿态,脸上灿烂的笑容却丝毫未减,甚至还带着几分欣赏的意味。
“能够第一时间就敏锐洞悉到,您这副极具东方神韵的面容,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实在过于显着,并且愿意放下身段,屈尊亲自扮演一名船夫,这份洞察力与务实,着实令人钦佩,布洛克多夫在此,再次向您表达我的敬意。”布洛克多夫微微颔首,话语里的恭维几乎要溢出来。
船舱内原本的低声交谈瞬间凝固,取而代之的是一阵急促的金属摩擦和脚步声。
留守的成员听到外面异常的动静,立即抓起武器,套上护甲,如临大敌地冲出舱门,刀剑出鞘的寒光在血月下闪烁,瞬间将布洛克多夫围在了中央,意图将其制服。
然而阳雨只是沉稳地抬起一只手,掌心向下,做了有力的下压手势,无声的命令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势,让激愤的玩家们动作一滞,强忍着怒火,缓缓依令向后退开,重新在甲板边缘形成警戒圈,目光却依旧死死锁定着不速之客。
阳雨自己则向前踏出一步,目光如炬,穿透船首的阴影,直直落在布洛克多夫那张笑意盈盈的脸上,眼神里混合着严肃的审视,和一丝深沉的探究。
“你们的‘诚意’和‘敬意’,我都已经‘看’到了。那么,你此刻专程在此现身,又是所为何事?”阳雨的声音不高,却清晰穿透了河面上的风声,“格鲁琼兹要塞的‘礼物’,我勉强可以说一声‘喜欢’,但托伦那份用鲜血和死亡堆砌的‘蛋糕’……恕我直言,我,咽不下去。”
“呵呵呵。”布洛克多夫发出一阵低沉而愉悦的笑声,仿佛听到了什么有趣的夸奖。
“我就将此当做阁下对我行事效率的赞赏了,贵军东进的计划,既要追求闪电般的速度,又需要保持幽灵般的隐蔽,这本就极其困难。”
“托伦大军撤离,如此大规模的动静,想要完全瞒过城中无数双平民百姓的眼睛,根本就是天方夜谭。”
“阁下是明白人,应当清楚,在这世上,唯有死人才是真正可靠的保密者,因此为了确保我们双方日后合作的大局顺畅无阻,暂时牺牲掉一些无关痛痒的平民,不过是必要且小小的代价罢了。”
布洛克多夫摊开双手,语气轻松得像在谈论天气,随即又话锋一转,引经据典,“毕竟您那遥远而智慧的东方故土,不也流传着一句至理名言吗?‘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尽管此刻的阳雨只是背负双手,静立在布洛克多夫面前,并未有任何攻击动作,但对方清晰地感觉到,一股浓郁到几乎化为实质的冰冷杀气,正从对方身上弥漫开,如同赤红色的薄雾,在月光下无声翻涌膨胀。
无形的压力让布洛克多夫脸上习惯性的高傲笑容微微一僵,眼底飞快掠过一丝难以掩饰的惊悸,下意识向后退了半步,再次郑重地鞠躬行礼,姿态放低了许多。
“哼!”阳雨从鼻腔里发出一声短促而冰冷的嗤笑,声音陡然拔高,字字如铁石砸落甲板。
“舍本求末!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说得轻巧!‘人’之一字,不过两笔,书写何其简单!若是依你所言,觉得可以像抹去尘埃一样随意涂抹划去,那么这所谓的‘天下’,又凭什么能被称之为‘天下’?!”
阳雨从不以救世主自居,深深明白自己也是从社会最底层,最阴暗的角落里摸爬滚打,才一步步挣扎着走到今天这个位置。
正因为如此,阳雨骨子里最是痛恨那些高高在上,视人命如草芥的贵族做派,痛恨他们将底层人民的苦难,当作棋盘上可以随意牺牲的棋子。
托伦的情况,明明有无数种更迂回,更少流血的方式来解决撤离和保密的问题,但对方偏偏选择了最残忍,最血腥,最灭绝人性的那一种。
布洛克多夫之流或许觉得方便快捷,效率至上,但对于托伦城那些活生生的,对未来尚存期盼的百姓而言,无异于一场从天而降,毫无道理的灭顶浩劫,是此生都无法摆脱的终极痛苦。
“阁下息怒,还请不必为此等小事气恼,您看,我不是专程为您带来了第三份礼物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