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隆二年,冬十二月。
突骑施酋长娑葛自立为可汗,杀唐朝使者御史中丞冯嘉宾,并遣其弟遮努为帅,统领其父部众,大举入犯边塞。
乌质勒故将阿史那阙啜不服,娑葛便引兵数相攻击。阙啜力不能支,求救于金山道行军总管郭元振,请求率部内附。
郭元振由此上疏天子,替其奏请,唐中宗当即从之,并赐阙啜名为忠节,召入朝中充任宿卫。阙啜忠节大喜,乃引本部族众,一路东往长安。
前行未远,前面便至安西重镇播仙城。
大唐经略使、右威卫将军周以悌时为城守,向来不服郭元振管辖,并且蓄有异志。闻说阿史那阙啜引众来至,忽思一计,于是大赍牛酒出城相迎,殷勤备至。
忠节受宠若惊,乃备酒食以待,二人便于帐中相对而饮。
酒至半酣之时,周以悌便进蛊惑之言:你道朝廷如何肯以高官显爵以赐?以贤兄拥有部众故也。今被郭元振所骗,单身入朝,只一老胡,任人欺凌耳。受制人手,悔之何及?
忠节闻言有理,遂惊问道:若非将军点拨,竟差些儿被郭贼所算。似此奈何?
周以悌见谮言已入,遂趁机献计:今大唐朝中,内有韦皇后及上官昭容揽政,外有宰相宗楚客、纪处讷受宠用事,众臣皆都不敢忤之。若以愚计,君侯不如舍些金帛,遣使往京师厚赂宗、纪二公,请为天子北伐娑葛,平定突骑。公可发安西族众,更引吐蕃赞普为援;再奉阿史那献为可汗,以招突厥十姓;小弟更使西州都督郭虔瓘,发拔汗那兵马以助,联手以击娑葛。则贤兄不失部众,又报娑葛无故相攻之仇,此计比于入侍唐朝,岂可同日语!
忠节喜道:若将军肯予相助,我何必屈侍人下哉!
遂遣使往长安,重赂宗楚客、纪处讷。宗楚客及纪处讷皆是见钱眼开之辈,既得忠节重贿,有何不能允者?于是亲引来使入宫见驾,说以忠节之请,并且异口同声,为其美言。
中宗便欲从其所奏,复遣使来问金山道行军大总管郭元振意见。
郭元振知是周以悌阴谋,立即上疏谏道:往岁吐蕃所以犯边者,为求十姓、四镇之地不获之故耳。前者息兵请和,实因其国多发内乱,故且屈志自昵。今忠节欲为吐蕃向导,臣恐四镇危机,将从此始。若吐蕃因此得志,则忠节在其掌握,岂得复事大唐?忠节又请奉阿史那献为主者,以其为可汗子孙,欲依之以招怀突厥十姓也。郭虔瓘前曾擅入拔汗那,不能得其片甲匹马;拔汗那不胜侵扰,常引此为恨,侵我四镇。臣料虔瓘此行必然内外受敌,自陷危亡,徒与胡虏结隙,令我四镇不安,实为非计。
中宗览奏,犹疑不决。
宗楚客奏道:此是郭元振嫉贤妒能,恐忠节成此大功也。若依为臣之计,陛下可遣冯嘉宾持节前往安抚阙啜忠节,又命侍御史吕守素处置四镇,更以将军牛师奖为安西副都护,发甘凉以西兵马兼征吐蕃,以讨娑葛,此万全之计也。
中宗以为善计,于是从奏。
当时娑葛使节娑腊献马入朝,正在京师,惊闻朝廷之谋,便急驰回,连夜还报娑葛。
娑葛大怒道:既是唐王无情,便休怪我无义!
即发两万大军,以五千精骑兵出安西,五千骑兵出拨换,五千骑兵出焉耆,五千骑兵出疏勒,兵分四路入寇中原。兼程并进,疾如狂风。
郭元振当时驻兵疏勒,扎营河口,只因寡不敌众,且无力分兵,由是不敢轻出迎敌。
天使冯嘉宾正一路西来传旨,阙啜忠节闻报,率师离开播仙城,逆迎于计舒河口。正好娑葛骑兵驰至,当即大举袭击。
只经一战,娑葛便生擒忠节,诛杀冯嘉宾,复擒吕守素于僻城,缚于驿柱之上磔杀。
西部好不容易得来大好和平安宁局面,就此便被宗楚客一道奏章,破坏殆尽。
西域边境,两军交锋,狼烟滚滚。
冯嘉宾、吕守素、忠节既死,突骑施乘胜大进,复与唐将牛师奖战于火烧城。
牛师奖本是为宗楚客所荐同党,依仗拍马逢迎上位为将军,未曾经历战阵,如何能是突骑施对手?于是一战全军败没。牛师奖仅以身免,跑回京师,躲在宗楚客府中不敢出来。
娑葛由此遂陷安西,断四镇交通要路,更遣使上表,必要索求宗楚客人头,方才罢兵息争。中宗李显大慌,因向群臣问计,不知如何应对。
宗楚客上奏:此非牛师奖无能,实皆因郭元振按兵不动,未肯予以接应之罪也。臣荐经略使周以悌为帅,代替郭元振大总管之职,统领其众。更征郭元振入朝,不令其在后挚肘;复以阿史那献为十姓可汗,置军焉耆,以讨娑葛,必获全胜。
中宗闻罢,只得准奏,当即下诏。
娑葛表章既上,又遣使寄书于郭元振:我与唐朝初无过恶,可恨宗楚客此贼收受阙啜重金贿赂,非欲刀兵相见。朝廷听其谮言,派冯中丞、牛都护相继而来,小侄岂得坐而待死!今又闻阿史那献欲来,则徒扰军师,恐漠南草原再未有宁日。伏乞大使将某心愿上报大唐天子,请朝廷善自商量处置,休使战火绵延,以致两国生民徒遭涂炭也。
郭元振览书已毕,不加改动一字,直接遣使转奏朝廷。
宗楚客见到娑葛私书,羞怒不堪,因上奏诬说郭元振必有异图。中宗下旨,复召郭元振还都,将欲令有司鞠审问罪。
郭元振接到帝诏,先不还朝,更写封事密奏,使其子郭鸿间道潜往长安,叩宫入见天子,具奏突骑施叛乱发端,全是因周以悌蛊惑忠节而起。
中宗这才恍然大悟,乃诏命将周以悌流配白州,恢复郭元振旧职,赦娑葛之罪,册封为十四姓可汗。而对于朝中元凶宗楚客,却因姨表兄弟亲故,置之不问。
西部战火既熄,转眼新年来至。
十二月丁巳晦日,唐中宗李显敕令中书、门下重臣,与诸学士、诸王、诸驸马入阁守岁,更设庭燎,置酒奏乐,大宴群臣。
酒酣耳热,中宗对御史大夫窦从一道:闻卿久无伉俪,今夕岁除,朕为卿成礼。
窦从一未知天子欲赐哪家闺秀与己,又不敢问,但唯唯拜谢而已。
中宗乃向内宫击掌三下,继而只听乐声大起,内侍列引烛笼、步障、金缕罗扇自西廊而上。罗扇步障之后,见一丽人身穿嫁衣而出,满头珠翠花钗,袅袅婷婷,碎步轻摇,犹如花枝乱颤。只是以丝萝盖头,罗扇遮面,看不见容貌如何。
中宗便使丽人与窦从一对面而坐,命窦从一念诵喜歌,方可得见新娘庐山面目。窦从一心痒难骚,随即席作《却扇诗》数首,朗朗诵之。
中宗闻其诗作大喜,赞道:果然文才如涌,不负才子之名!着令丽人撤去罗扇,掀去盖头,摘除簪花,脱却婚服,与新郎倌以礼相见。
丽人口称遵旨,将头面及身上装饰逐一剔除。
众人徐徐视之,差些绝倒,因见其乃是皇后乳母王氏,年近六十岁矣。
中宗于是问道:窦卿,似此佳人天上难得,人间亦独一无二。你名叫从一,我今赐婚于你,卿可能从一而终乎?
窦从一闻言面红过耳,犹如酒醉,手足失措,无处容身。皇后、公主、驸马及诸大臣见此,无不呛酒喷茶,狂浪大笑。
中宗于是诏封五氏为莒国夫人,嫁与窦从一为妻。唐朝时俗谓乳母之婿为“阿冲”,窦从一此后便以“翊圣皇后阿冲”自称,不以为耻,时人皆谓之“国冲”。
字幕:景龙三年,春正月。
皇帝诏命广东圈地,大建圣善寺。居民因此失业者数十家,刺史不理,控诉无门。
东西两京之中,长宁、安乐诸公主多纵僮奴抢掠百姓子女为奴婢,侍御史袁从之将其僮仆收捕系狱,将予以治罪。
公主诉于父皇,中宗亲手制书,命令将僮仆开释。
袁从之奏称:陛下亲纵恶奴抢掠良民,何以治理天下!
中宗不听,竟释公主家奴。三月某日,监察御史崔琬于早朝时当场弹奏宗楚客、纪处讷二人,潜通戎狄,受其重赂,致生边患。
若依唐朝故事,大臣被弹劾时须俯偻趋出,立于朝堂待罪。宗楚客却自愤怒作色,声称崔琬诬陷忠鲠之臣。
中宗不问所奏之事,竟命崔琬与宗楚客结为兄弟和解。更下诏命,以宗楚客为中书令;又先后提拔萧至忠为侍中,大府卿韦嗣立为中书侍郎、同中书门下三品,中书侍郎崔湜、赵彦昭并升同平章事。只因崔湜私通上官婉儿,故此得以拜相。
又以皇后之兄礼部尚书韦温为太子少保、同中书门下三品,太常卿郑愔为吏部尚书、同平章事。自唐朝建立以来,同时位居宰相者之多,前未曾有。
当时滥官充溢,政出多门,人谓朝廷“三无坐处”,盖讽宰相、御史及员外官之多。
崔湜、郑愔由此俱掌铨衡,倾附势要,赃贿狼藉。用事三年,选法大坏。崔湜之父崔挹为司业,曾受选人钱财,崔湜不知,勾除其名。
行贿者当面质问:公所亲受某贿赂,奈何不与我官职?
崔湜怒道:你且说出受你贿赂者为谁,我当擒取,当场杖杀之!
其人冷笑道:此人明公切勿杖杀,不然将使公遭丁忧,三年不能再做官矣。
崔湜方知是父亲接受此人贿赂,于是大惭。侍御史勒恒与监察御史李尚隐闻此,因而弹劾郑愔及崔湜父子贪贿丑事,中宗命监察御史裴漼按察。
安乐公主暗使家奴暗示裴漼,对崔湜及郑愔须要宽纵。
裴漼非但不理公主胁迫,复以勾结公主朋党之罪,再加弹奏。于是结案,郑愔免死流放吉州,崔湜贬为江州司马。
上官婉儿上下其手,复以崔湜为襄州刺史,郑愔为江州司马。
三年六月,右仆射、同中书门下三品杨再思薨逝,朝野称快。八月己酉,以李峤同中书门下三品,韦安石为侍中,萧至忠为中书令。
萧至忠之女嫁给韦皇后舅子崔无谙,中宗为女方主婚,皇后为男方主婚,时人谓“天子嫁女、皇后娶妇”,嘲笑帝后逾礼。
天子祭祀南郊,以皇后为亚献,韦巨源摄太尉为终献。
唐中宗李显在位,政治毫无建树,大建佛寺以致国库虚耗,吏治腐败不堪,亦都算不得甚事。惟太平、安乐两个公主各树朋党,更相谮毁,使天子引以为患。
景龙三年冬十一月,中宗闲至修文馆中,见直学士武平一当值,便似有意无意,问道:卿谓内外亲贵多不辑睦,将以何法和之?
武平一趁机进言:此必由谗谄之人阴为离间,又为争权夺利,故至亲贵之间不睦。臣谓宜深加诲谕,斥逐奸险。若犹未已,伏愿舍近图远,抑慈存严,示以知禁,无令积恶。
中宗赞其奏对,赐帛以赏,然而不用其言。
仲冬之末,吐蕃大臣尚赞咄等千余使团到达长安,替赞普赤德祖赞前来迎娶金城公主。中宗陪嫁甚丰,命左骁卫大将军杨矩为送婚大使,护送金城公主入蕃。(本集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