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旧清秋(一)(1 / 2)

「序」

深秋的梧桐叶已落了大半,只剩下几片顽固的枯黄还挂在枝头,在傍晚的风里簌簌地抖。

身穿白色连衣裙的女子坐在长椅的角落,书本摊在膝头,却一页也未翻动。

夕阳斜照,将她的半边身子染成暖色,另外半身却陷在楼影的灰蒙里。

脚步声靠近,不疾不徐,最终停在她面前。

“你可是喻清秋?”

她抬眼。

来人站在背光处,轮廓模糊,只有声音清晰,带着一种非此间所有的疏淡。

喻清秋沉默一瞬,合上膝头的书。

“……我是,”她的声音有些干涩,像是许久未曾与人认真交谈,“你……是什么人?”

那人向前半步,让夕阳的光掠过她的侧脸。

喻清秋看不清那人的具体样貌,只觉得一双眼睛格外沉静,仿佛能吸纳所有流散的光线与声音。

奇异的,刹那间,她感觉到有些陌生的熟悉。

“十二年前,有人朝我预支了一个愿望。”

喻清秋的神情恍惚了一瞬,指尖在粗糙的书封上轻轻摩挲着。

“后来呢?”她问,那语气里听不出太多波澜。

“后来,”那人微微偏头,似乎在回忆一个有趣的细节,“她说她信不过我,报酬要待她实现愿望之后再给我。”

这个说法让喻清秋的唇角几不可察地牵动了一下,像是想笑,却又无力完成。

“既然如此,你为何不去寻她,讨要你的报酬?”

“她的愿望实现了,”来人的声音平铺直叙,陈述着一个简单又残酷的事实,“可我已经找不到她了。”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喻清秋脸上,那目光并无压迫感,却带着一种洞穿一切的明晰:“好在她说过,若是有一天我寻不到她,来找你也是一样的。”

“找我?”喻清秋轻轻重复,视线垂落,看着脚边一片被风卷至此处的梧桐叶,叶脉断裂,边缘卷曲,“现在的我,没什么能给你的。”

这话语里透出的疲惫,远超过她这个年纪应有的重量。

一阵风过,卷起地上的落叶,发出细碎的沙沙声。

远处传来学生隐约的谈笑,更衬得这一隅异常安静。

“我只要……”来人开口,声音柔和下来,仿佛怕惊扰了这阵风,或是风里可能藏着的某个魂灵,“你讲个故事给我就好。”

她向前一步,完全走出了阴影,在长椅的另一端坐下,与喻清秋隔着一个恰当的距离。

她侧过身,黄昏的光线终于清晰地照亮了她的脸。

那是一张极为明艳且富有张力的面容——

与喻清秋一般无二的面容。

两人在阳光的映照难掩那浓稠的忧郁。

“我想听,”那怪人看着喻清秋逃避似的匆匆低垂的眼眸,一字一顿地说,“你和她的故事。”

喻清秋没有开口询问那人明显诡谲异常的来历,也没有立刻答复那人的要求。

那人似乎是心知肚明她的所思所想,并没有出言催促,只是那么静静地看着她,像是在等候她的回应。

她抬起头,望向远处教学楼某个窗口骤然亮起的第一盏灯。

那灯火在渐浓的暮色里,像一颗遥远又冰冷的星。

她维持着仰望的姿势,许久,仿佛在向那片虚空寻求讲述的勇气,又或是,在积攒面对往昔的力量。

长椅旁的古老路灯“啪”地一声亮起,昏黄的光晕洒落,将两人笼罩其中,也在地面拉出长长的、交织的影子。

她终于收回目光,睫羽轻轻颤动了一下。

“好。”

一个字,轻飘飘地落下,却像打开了尘封已久的闸门。

「一」

随着一声悦耳的金属声响起,被喻清秋抿在唇边的香烟被点燃。

橙红的火光在逐渐昏暗的天光中,显得格外刺眼。

若是那人还在,怕是得神色夸张的惊叹时过境迁、物是人非——

分明两人初见那天,她还是个连点烟都不太会的门外汉,现在竟然已经能熟练的吐漂亮的烟圈儿了。

白裙女子看起来身姿单薄纤瘦,神情寡淡又倔强。

此时指尖夹着烟吞云吐雾的模样,看起来与她周遭的气质格外违和。

“她叫喻清清,她跟我说,她是三十岁的我。”喻清秋眯着眼睛看着自己吐出的一个个烟圈儿,似乎透过它们见到了另一张带着恶劣坏笑的脸。

眉眼间不经意溢出的温柔氤氲在烟雾中,连带着让她的语气都多了几分朦胧。

“她说,她清楚的记得,在她十八岁那年,见到了三十岁的喻清清,所以为了把最好的喻清清带到十八岁的喻清秋面前,她一直生活得很努力。”

“她说,她知道喻清秋安安稳稳的走到十八岁,已经尽力了,努力读那些她并不感兴趣的书,努力压抑心中难以排解的痛苦,努力想给自己遭遇的一切找个答案,却总是徒劳无功……不过没关系,那些喻清秋想找的答案,她可以陪喻清秋一起找;那些喻清秋没看过的世界,她可以陪喻清秋一起看。”

“她说,这个世界很大,风景很多,十八岁的喻清秋只见过学校和村子,就那么死了太可惜了,她想让喻清秋好好地活下去,只有活下去,才能看到更大的世界,更多的风景,只有活着,才有机会明白,人生海海,山山而川,那困扰自己的一切,实际上也不过尔尔。”

“你知道么?”喻清秋侧眸看向身旁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唇角勾起一抹讥讽又悲哀的弧度,“谎言只有在掺杂真心时,才最能蛊惑人心。”

镜渊,灵之镜族,时空通道的守门人。

如镜子般,可化形万千。

以最纯粹的七情六欲为食,不食人间烟火,与天地同寿,人间情欲不绝,镜族永生不灭。

面前这“东西”便是如斯向喻清秋介绍自己的身份的。

“谎言?”镜渊有些不解,又有些饶有兴味地挑了挑眉,眼眸微眯,“你是说,她骗了你,又没有完全欺骗你么?”

说完,祂有些痴汉似的猛吸了一口气,眼眸深处藏了些孩子气的恶劣,那神色竟是意外的与记忆中的那人有几分相像。

祂像感慨又像吓唬喻清秋似的:“人类的感情真复杂……你现在的气息,闻起来实在是美味。”

喻清秋闻言神色不改,倒是瞧着祂有些微微失神。

可不是么?人类的感情真是复杂。

复杂到分明是同样的一张脸,她却一眼便能分辨出自己、喻清清和镜渊三者神色间的细微差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