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许砚书第一次见简桑宁,是在他六岁那年的正月十三。
那天是上灯节,街上平日里门可罗雀的灯笼铺子,那日的生意最是红火。
夜晚时,还会有商会联合起来在路上举办灯会。
届时人来人往格外热闹,吃喝玩乐一应俱全,若是能猜对灯谜,还能得到商铺铺设的“彩头”。
在话本子里,很多才子佳人的浪漫邂逅都是在这种场合。
只不过,跟话本子里写的不太一样的是,越是这种热闹的场合,家教较严的人家越不会去凑,也不会让帮佣带着孩子去参与。
大抵也是因为那个年代信息不发达、人贩子猖獗,基于安全问题做出的考量。
许家便是如此。
往年的上灯节,许家也没那么多劳什子的仪式感,真说起来,跟平常的日子没什么两样。
可那年却格外的不同。
曲红袖女士难得的起了个大早,然后一头扎进了厨房里。
她不是个善于厨艺的女子,唯一会做的便是她老家的一种特色点心——枣饼。
这是她特意跑回娘家住了几个月,跟外祖母“勤学苦练”学来的手艺。
枣饼制作工序繁多、用料讲究,火候极难掌握,因为饼皮很薄,蒸过了则会露馅影响美观。
可京城不兴这口儿,每每她嘴馋了,想买都买不着。
这枣饼又是曲红袖女士打小儿吃惯了的,实在是割舍不得。
也正是因为这份儿“贪嘴”,才让她有了点儿迈进厨房的底气。
只是,这枣饼她也是不常做的,只有心情极好的时候才会跑去做上几个。
或许也是因此,她做枣饼的成功率也不是很高。
若是要拿出来招待客人,总是要费心挑些样子好的装盘,稍有不美观便得退回厨房。
所以,有幸得她这般重视的客人属实是寥寥无几。
像那日那般早早地爬起来做枣饼,搁谁看都是个新鲜事儿。
许柏舟按捺不住好奇问了才知道,原来是她新认识的小姐妹邀她去家里过上灯节,那户人家小朋友多,她准备多带些枣饼做年礼。
曲红袖忙活了一整天,似是为表重视,连帮佣门都不让插手,许柏舟和许砚书虽是不解,可也拗不过她,只得老老实实跟着一起打下手。
待到最后一锅枣饼装进花梨木多层提篮食盒后,天色都已经有些擦黑了。
「一」
原以为,许家已经是大户人家中异常讲究的人家了。
可进了简家,才知道何为“讲究”。
一家三口踏着夜色、提着食盒,跟随着自称是简家管家的妇人踏进简家祖宅,绕过层层叠叠的中式回廊。
原本的寂静冷清被“咿咿呀呀”的唱腔刺破,随着一行人的步伐,那声音在耳畔变得愈发清晰起来。
踏过最后一个转角,眼前顿时一亮。
最先入眼的是各式各样的花灯,花灯围簇的最中心处,搭了一个火红繁琐的小型戏台。
此时,那戏台旁,还有几个打扮齐整、正在开嗓的几个京剧演员。
戏台下的空地处,摆放着不少四方桌,桌子上放着水果、点心、干果、老式炭炉煮茶器等吃食。
有人围坐着说笑,有人凑一起下棋,有的并未入座,而是在寻人寒暄。
此时,他们才突然有了种“小朋友多”到底是怎么个多法儿的真切感。
“喏,三房夫人在那儿呢!”管家笑眯眯地指了指那个穿着红旗袍、热烈活泼的像个花蝴蝶般穿梭在人群中的女子。
话音刚落,那女子便扭头朝着这边望了过来。
见到他们一家的瞬间眼睛一亮,随即踩着高跟小皮鞋小跑着迎了过来,步履间还能听到那鞋跟与地面接触发出的清脆“哒哒”声:“刚刚我还念叨你们来着,这祖宅地界儿偏,第一次来若是没人引路,怕是少不了得兜圈子,好在,你们顺利找来了,不然我可该催着我家那口子顺着路去寻人了……”
“瞧你说的,哪儿好意思这么给你添麻烦!”曲红袖闻言笑的见牙不见眼,有些讨巧地撒娇,“大抵是大家都急着回去过节,路上有些堵车,所以来得迟了些,这还心里愁着该如何当面给姐姐赔罪呢……”
“你这丫头,净会说些取笑我的话来。”杜青鱼“噗嗤”一声笑出声来,跟许家父子寒暄客套了两句后,便挽起了曲红袖的手臂,将他们一家引了进去。
“简家年年过年时,都会来这祖宅里过,而每到上灯节,家主都会请些杂耍、皮影、木偶剧之类的手艺人到家里演个几天,让孩子们热闹热闹,今年刚巧这梅派首席大弟子李老板全国巡演结束回了京,索性我便央了家主将他们戏班请了来。”
一行人在最前排的一张四方桌旁落了座,杜青鱼才兴冲冲的说:“这不,一见着李老板的人我就想起你了,能当面瞧京剧大家李老板的戏,我想你定然也是会欢喜的。”
曲红袖和杜青鱼便是在影剧院旁的柳记茶庄里认识的。
两人都是为了捧当晚上场的京剧名角儿程派代表池老板,又坐在邻桌喝茶,一来二去也便搭上了话、留了联系方式。
兴许两人都是充满活力又闲不住的性子,兴许因着两人有共同喜好,相识不久,两人便成了朋友。
“还是姐姐懂我,昨晚上听到姐姐说,我今天能看到李老板的现场演出,兴奋的今天早早就爬起来了,根本睡不着。”曲红袖说着,拍了拍许柏舟手里的食盒,“索性我就爬起来做了些点心,拿来给大家尝尝鲜,这可是我的家乡特色,北方可吃不到的!”
杜青鱼见了盒子里造型各异、精巧可人的枣饼不禁笑得眉眼弯弯:“好家伙,这次这群小家伙们可要跟着我享口福了,让你费心了!”
若说富裕,简家比许家要富裕得多,送些矜贵的物件儿,人家见得多了,反倒不稀罕。
倒是不如多用几分心,毕竟宝物有价,真心无价。
正说笑着,一道奶呼呼的稚嫩女声伴随着沉重的脚步声传了过来。
“妈咪!您又背着阿宁偷吃点心!”
循声望去,扎着两个歪歪扭扭的花苞头的小姑娘摇摇晃晃地跑了过来。
她穿着厚墩墩圆乎乎的红色棉麻对襟坎肩,衣裳边缘处点缀着雪白的兔毛,衬得她红扑扑的小脸染上了几分娇憨,瞧着喜庆得跟那年报上的送子娃娃似的。
还真是……可爱极了。
许砚书忍不住如此想。
「二」
简桑宁的年纪比许砚书还大上两个月,幼女的长势又往往比男孩子快些,因此那时瞧着比许砚书高上了大半个头。
所以早年间,简桑宁一直让许砚书唤自己“姐姐”。
小孩子的心思总是有些不讲道理的。
那时的她大抵是觉得,叫一个比自己还矮的小男孩“哥哥”是一件格外丢人的事情。
好在许砚书的性子比其他的同龄男孩更柔和了几分,不但没有跟简桑宁因称呼的事儿过于纠缠,还对此显示出了非比寻常的温驯和纵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