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晓睿用力点头,理所当然地说:“火车要开一个礼拜呢。K3次,京都到莫斯科,得七天六夜还多!当然得多带点吃的,不然路上饿肚子怎么办?”
“一个礼拜……”
刘东低声重复了一句,心里一阵愕然。他光顾着突击俄语和熟悉身份,对这趟列车漫长的行程确实预估不足,功课做得还是不到位,这都是致命的失误。
两人不再多话,拎着大包小包,汇入涌入车站的人潮。虽然火车八点多才开,但因为这趟国际列车有太多像他们这样的“倒爷”和堆积如山的货物,车站七点就开始放人进站了。
站内一片喧嚣混乱,空气中弥漫着汗味、烟味和各种行李的味道。人们扛着、拖着、拉着各式各样远超常规体积的包裹,呼朋引伴,大声吆喝,挤作一团。刘东和张晓睿混在其中,毫不起眼。
刘东咬着牙,提着两个沉重的蛇皮袋,胳膊被勒得生疼,张晓睿跟在他身后,那个看起来比她还大的旅行袋显然也不轻快,她小脸憋得通红,气喘吁吁。
他们费力地穿过拥挤的通道,经过一番艰难的跋涉,挤过塞满过道的行李和人,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包厢。
两人几乎是拖着行李撞了进去,将沉重的包裹扔在地上,靠在门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相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同一句话——这漫长的旅程,才刚刚开始。
两人刚喘匀气,包厢门帘“哗啦”一声又被拉开。
两个三十岁上下的男人一前一后挤了进来,带着一股浓重的烟味和汗味。小小的包厢顿时被他们硕大的行李和彪悍的身形填满。
打头的是个留着寸头、脖颈上隐约能看到青纹身的壮实男人,穿了件皱巴巴的牛仔外套,眼神扫过包厢,带着一股审视的意味。
跟在他后面的是个精瘦些的男人,颧骨很高,眼神活络,嘴角叼着半截熄灭的烟,手里提着两个鼓鼓囊囊的黑色尼龙包。
他笑嘻嘻地把包塞到另一张空的下铺底下,动作麻利,然后一屁股坐在寸头男人的铺位边,目光在面容清秀、累得脸颊泛红的张晓睿脸上转了一圈,又看了看刘东脚边那俩显眼的蛇皮袋,嘿嘿一笑,露出一口被烟熏得发黄的牙:
“哟,哥们儿,也是去莫斯科发财的?”
他说话带着点陕北的浓重口音,浑身散发出一股混不吝的痞气,与旁边那个沉默却更具压迫感的寸头男人形成鲜明对比。
这年头,敢揣着全部身家踏上这趟漫长国际列车的,要么是眼光毒辣敢闯敢拼的能人,要么就是这些在社会上摸爬滚打、胆大包天的社会人。
刘东只是微微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张晓睿则下意识地往刘东身后缩了缩,手下意识地按住了自己那个装满食物的硕大旅行袋,一副胆怯的样子。
寸头男人没说话,从兜里摸出烟盒,弹出一根叼上,“啪”一声用火机点上,深吸了一口,烟雾在本就狭小的空间里弥漫开来。他靠在铺位上,眯着眼打量着头顶的行李架,似乎在盘算怎么把脚下那个巨大的牛仔包弄上去。
精瘦男人见刘东反应平淡,也不在意,自顾自地说着:“这K3,七天六夜,熬人呐。不过跑一趟,赚的抵国内一年,值了。”他语气里带着炫耀,也带着一种闯荡江湖的习以为常。
八点零五分,随着一声悠长而沉闷的汽笛划破站台的喧嚣,车轮与铁轨摩擦,发出“哐当”一声巨响,车身微微一颤,随即开始缓慢地滑动。
刘东将胳膊叠放在小桌板上,饶有兴趣地望着窗外。
而张晓睿见火车平稳启动,似乎松了口气。她怯生生地看了一眼对面铺位那两个气息彪悍的男人,然后从旅行包里翻出几本《故事会》,爬到了刘东的上铺,津津有味的看了起来。
而那个精瘦的男人见刘东和张晓睿各有各的“忙”,便很自然地凑近寸头男人,两人低声聊了起来。烟雾缭绕中,他们的对话断断续续地传来。
“嘿,强哥,还记得去年在满洲里那档子事儿不?”精瘦男人吐出一口烟圈,咧着嘴笑,“就那个老毛子买家,想黑咱的皮货,结果让你带着咱几个,直接堵他仓库门口……”
被称作强哥的寸头男人从鼻孔里喷出两股烟气,嘴角扯动了一下,算是笑了,眼神里闪过一丝狠厉:“记得,卸了他一条胳膊,就当学费了。”
“那是,在咱地头上耍花样,也不掂量掂量。”精瘦男人附和着,随即又压低了声音,“听说这回过去,那边接货的‘谢尔盖’也不是善茬,手底下硬得很,前阵子刚把一群越南帮的人给……”
他后面的话音更低了,混在火车规律的“哐当”声中,听不真切。但那股混迹于灰色地带的江湖气息,却随着他们的低语和烟雾,在这小小的包厢里弥漫开来。
列车驶出张家口后,窗外的景色豁然开朗。无垠的草原在阳光下铺展到天际,绿浪翻滚的草甸上点缀着星星点点的野花,像打翻的颜料罐。
起初这般天地壮阔的美让人心旌摇曳,可当同样的景致持续两个小时后就让人有些审美疲劳。连偶尔掠过的蒙古包和低头啃草的羊群都难以打破这种单调。
下午的时候,张晓睿从上铺爬下来,从旅行包里拿出一只油纸包着的烧鸡和干豆腐花生米什么的。
刘东伸手把鸡撕开,顿时一股卤味的香气传来。
精瘦男人喉结不自觉地滚动。寸头强哥虽仍板着脸,目光却已在那只肥嫩的鸡腿上停留片刻。刘东将撕好的鸡肉推往桌板中央一推:哥们,相逢是缘,一起喝点?
“好啊”。
精瘦男人立即笑着应声,变戏法似的摸出真空包装的酱猪蹄和几根顶花带刺的黄瓜。
强哥弯腰从铺位底下拖出军绿色旅行包,几瓶二两半的老龙口酒摆在了桌上。
此时列车正掠过一片蜿蜒的河流,阳光将河面染成流动的金箔,三两只白鹭从芦苇丛中惊起,可包厢里无人欣赏这般景致。
走一个。
强哥用牙咬开瓶盖,仰头灌下第一口烈酒时,脖颈上的青筋如盘踞的虬枝。
酒一下肚,仿佛打开了话匣子的开关,包厢里原本有些沉闷的空气顿时活络起来。
强哥又抿了一口酒,用那双带着审视意味的眼睛瞥向刘东,“小兄弟,看你这架势,是头一回往那边跑?”
刘东捏着酒瓶闻言笑了笑,“去年跟着老乡走过一趟,算是摸过点门道。”
“哦?去过就好。”
强哥点了点头,随即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像是想到了什么不痛快的事,“不过,这条线……听说这段时间可不太平,比不得去年了。”
“噢?”
刘东适当地表现出关切,身体微微前倾,“怎么回事?强哥给说道说道,我们也好心里有个底。”
精瘦男人接过话头,咬了一口黄瓜,咔嚓作响:“还能怎么回事,世道乱呗,出来搞偏门钱的人越来越多,手脚都不干净。”
他咽下嘴里的食物,压低了些声音,“关键是到了二连浩特,咱们这趟车的乘警就撤了,懂吧?后面那段,就得靠自个儿了。”
强哥冷哼一声,接过话茬,语气带着一丝狠厉:“车上牛鬼蛇神都冒出来了,小偷小摸那是轻的,有些直接明抢,专挑看起来老实的货主下手。你们带的货,可得看紧点,眼睛放亮些。”他说话时,眼神若有若无地扫过刘东和张晓睿放在铺位下的蛇皮袋。
刘东脸上立刻露出一丝慌乱,手指无意识地捏紧了,声音也带上点惴惴不安:“啊?这么乱?那……那我们这人生地不熟的,可怎么办?”
“呵呵……”
精瘦男人被他这反应逗乐了,得意地咧开嘴,拍了拍胸脯,“怕啥!谁让咱们有缘在一个包厢呢,有事哥哥罩着你!”
强哥没说话,只是拿起酒瓶,重重地跟刘东放在桌板上的酒碰了一下,发出“叮”的一声脆响。
这个动作本身似乎就是一种无声的承诺。烟雾、酒气、还有这刚刚建立起来的“江湖义气”,在这小小的包厢里进一步发酵、弥漫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