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合一)
锦辰抱着怀中难得显露脆弱的殷潮生,穿过层叠的宫阙,行至御花园时,殷潮生忽然动了动,抬起头,伸出一根苍白的手指,指向被茂密花木半掩的,不起眼的小径。
“我想去那里。”他的声音很轻。
锦辰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那小径蜿蜒曲折,不知通向何方,显得格外僻静。
“那是何处?”他低声问。
“我从前……住的地方。”殷潮生回答,将脸重新埋回他颈窝,声音闷闷的,听不出多少怀念,反而有种说不清的倦怠。
锦辰垂眸看他,对上那双此刻显得有些空茫的诡丽瞳孔。
殷潮生仰起脸,在锦辰唇角亲了亲,便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看。
锦辰心头微软,低笑了一下,依言抱着他转入了那条小径。
此处果然偏僻,连巡逻的侍卫和值守的宫人都极少见。
沿途所见宫墙斑驳,草木缺乏打理,显出荒疏之气,前行不过小半盏茶的功夫,殷潮生便轻轻拍了拍锦辰的手臂,“就是这里了,放我下来。”
锦辰驻足,殷潮生从他怀中落地,赤足踩在青石板上,走向前方庭院中已然褪色,绳索都有些腐朽的秋千架。
而秋千架的侧对面,是一扇朱漆剥落,半开半掩的破旧宫门。
锦辰虽未踏足过此地,但此情此景也能猜出,这里恐怕废后所住的冷宫。
殷潮生走到秋千旁,伸手轻轻抚摸着粗糙的木板,片刻后才转身坐了上去,微微仰起脸望向锦辰,被散落墨发半遮的容颜在稀疏的日光下,易碎感十足。
他轻轻晃了晃悬空的脚尖,孩子气的执拗。
“你来推我。”
锦辰自然无有不允,走到秋千后方,扶住殷潮生看似单薄的肩膀,向前推送。
秋千微微晃动起来,吱呀的轻响。
此时已过午后,日光西斜。
锦辰这才注意到,这架破旧秋千所处的位置,竟是这处阴森冷宫里,唯一能被夕阳余晖眷顾的角落。
前方冷宫主殿的屋檐在此处照出空隙,让昏黄的阳光得以透入。
锦辰抬手,用手掌为殷潮生遮去些许有些刺眼的斜阳,低头轻声问,“难受吗?”
毕竟殷潮生还是厉鬼,暴露在至阳的日头下,哪怕已是黄昏,终归算不上舒适。
殷潮生本欲摇头,看到锦辰眼中的关切忽然改变了主意,唇角弯起,声音软了几分:“难受。”
说着,他伸手抓住锦辰的衣袖,微微用力,将人扯到秋千另一侧空着的位置坐下。
这秋千倒也宽敞,殷潮生侧过身,双臂环住锦辰的腰身,弯腰将整个上半身都埋进了锦辰温暖的怀里,头枕在膝盖上。
锦辰摸了摸他的头发,一下一下温柔地梳理着。
殷潮生闭着眼睛,在他怀中安静了许久,久到锦辰以为他睡着了,闷闷的声音才从怀里传来,近乎梦呓的飘忽。
“本座是赤阴鬼王,本该位列地府鬼王灵班,执掌幽冥。”
锦辰梳理他长发的手微微一顿,随即恢复如常,低声应道:“嗯。”
他轻轻揉捏着殷潮生的耳垂,“然后呢。”
殷潮生轻嗤,像是在讥讽从前不切实际的妄想,“可我在地府待得太久,久到……竟还想做一回人。”
他顿了顿,染上难以言喻的涩然,“我用了几百年积攒的功德……换来一次转世成人的机会。”
锦辰眉头蹙起,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忽然一股强烈的困意袭来,身体晃了晃,不受控制地朝一侧歪倒。
原本埋首在他怀中的殷潮生坐直身体,伸手稳稳接住了锦辰歪过来的头。
他捧着锦辰的脸颊,将自己的额头轻轻抵上对方的,空着的那只手中,不知何时多了漆黑的碎片。
正是来自那梦魇鬼王坛子中的残余之物。
锦辰睁眼,仍然站在冷宫之外,眼前的景象却与方才截然不同。
宫墙虽也显陈旧,却并无今日所见的死寂破败。
锦辰听见宫内传来婴儿响亮的啼哭,看到形容憔悴却难掩雍容的废后抱着襁褓中的婴孩,喜极而泣。
那婴孩眉眼精致,依稀可见日后绝艳的轮廓。
那是殷潮生的降生。
锦辰成了一个无法干涉,只能旁观的看客,被迫见证尘封的过往。
画面飞速流转。
十年后,老国师带着当时尚且年轻,眉目间已显冷厉的女弟子入宫。
老国师向正值壮年的皇帝谏言,直言六皇子殷潮生命格有损,身带阴煞,会吸食龙气,危及国本。
皇帝痴信方术,竟听信此言,以秘法强行逆转殷潮生命格。
自此,皇宫中再无六皇子殷潮生,只有被老国师赐名,身份尴尬的“赤阴公主”。
而诞下他的废后恢复皇后之位不过几年,则被再次冠以巫蛊罪名,打入冷宫,五年后便猝死宫中。
恰逢那时皇帝身体抱恙,老国师再次进言,称赤阴公主命犯孤煞,克亲克国,若不加以阻拦,恐损陛下龙体,动摇龙气。
短短几幕,却是殷潮生作为“人”,亲身经历的,充满扭曲与痛苦的十五年。
他尚未觉醒鬼王记忆,在这吃人的宫廷中,身份不明,性别模糊,被所有人视为不祥,谁都可以轻贱踩踏。
被叫公主久了,在那些充满恶意漠视的目光中,连他自己都时常恍惚,分不清自己究竟是男是女。
分不清他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这一年,老国师故去,女弟子继任国师。
她为日渐衰朽的皇帝献上一颗灵丹妙药,并直言,陛下与公主之间,龙气相冲,只能存一。
而无论是最初被逆转命格,还是如今被推出来作为续命的牺牲品,殷潮生从来都不在选择的范畴之内,永远是被舍弃的那一个。
锦辰看着这一幕幕,忽然想起在鬼城那些光怪陆离的坛子里,殷潮生为何总是那般执着地,甚至是自虐般的,一次次逼迫他做选择。
锦辰心疼地轻叹,看到身着刺目红装,眉眼死寂殷潮生。
明黄的圣旨颁下,赐公主为陛下献命,自请沉井。
沉井……
锦辰脑海中瞬间闪过冷宫庭院里,秋千架旁那口幽深的枯井!
他瞳孔一颤,眼前的画面随之切换,正是殷潮生接旨的那日。
冷宫之外,已被国师及其麾下弟子团团围住,长剑出鞘,寒光森森,没有给殷潮生留下任何逃离的机会。
身着繁复红衣的殷潮生,捧着那卷决定命运的圣旨,一步步,朝着那口被提前布下夺魂禁咒的水井,缓慢僵硬走去。
在他的另一侧,阳光慷慨洒落在那架孤零零的秋千上。
秋千空荡荡地,在微风中轻轻摇晃。
锦辰眼睁睁看着,顾不上这只是无法更改的过往云烟。